室内光线暗淡,仅一盏煤油灯照亮,昏黄的灯光中,萧越不紧不慢独自对弈着,他今天喝了不少,落子却格外有力。
有风吹过,一道身影一闪而过,身影凝实,是一个黑衣短打男子,是凌风。
“来不了了?”萧越头都没抬地说,虽然疑问句式,却是肯定语气。
“是。”凌风半跪在地上,“林将军被留宿于宫中,门禁已关,怕是出不来了。”
萧越将棋子置于指尖绕来绕去,轻笑道:“我那个侄子果然是个缠人的,席间旧人不过与林峥说了两句话,他就忙不迭地将人带走了。”
话落子落,长袖拂过棋篓,转瞬间,萧越指尖又多了几枚棋子。
“爷,那现在...”凌风等着萧越示下。
萧越又落下一子,“回去吧。”
凌风犹疑,“会面的事?”
“既然是他主动找上门的,今日不来明日也会来的。”
凌风仍是疑虑,“可爷身上的毒。”
萧越摆摆手,“反正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少吃一天也无妨。”
萧越故作轻松,实际肺腑已经开始痛了,这毒是个能拖的,就是这点不好,发作起来痛极了。
有些话这时说似乎晚了,但凌风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爷,林将军可信吗?”
萧越转眸看着凌风,“你是怕他表面与我们合作,背地阳奉阴违?所谓暂缓解药,不过是一个更大的诱饵?”
凌风如实道:“林将军毕竟是建和帝的入幕之宾。”
萧越轻笑一声,“世间事难说得多了去了,尤其感情一事,更是剪不断,理还乱,我那个侄子的确对林峥情根深重,不过林峥,恐怕就不这么想了。”
萧越将手中棋子一个个落于棋盘,再看棋盘,白子扼喉,黑子强盛,胜负已分。
“何况,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凡事畏手畏脚,龟缩不前,不如直接认输。”
喜宴的酒属于后劲大的,出暗室前又用了压制痛楚的药丸,昏昏沉沉,萧越在马车内睡了过去。
一路都很寂静,除了车轮撵过草地的滚动声,就是草丛蟋蟀的哼唱声,快到府上时,前方却吵闹起来。
萧越本就睡得不实,被吵闹声一闹直接醒了过来,肺腑疼痛猛烈叫嚣着,他捻了捻眉心,内心一阵烦躁。
有脚步疾行而来,是朝他而来,萧越掀开帘子,黑着脸刚想问,来人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似的道:“爷,沈公子跑了。”
沈公子跑了?沈砚书跑了?
萧越最后一点瞌睡也跑光,身体痛楚被神奇地压了下去,他眼睛微眯,压低声音道:“你说什么?”
跪在地上的人抖了抖身子。
沈砚书这几月是如何闹的,萧越是如何纵的,他都看在眼里,自然知道这人对萧越的重要,在低压气压下,对方身子抖了抖,怯懦道:“属下看管不力,让沈公子跑了。”
“跑了?”震惊之后,萧越脑海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怀疑,沈砚书怎么可能跑出去?不说外院重重护卫,就说他那个弱鸡体质,就算真跑了,又能跑多久,还不是等着被抓?
再说他为什么要跑?他们不是有一个半月的约定吗?走之前他也保证过不会跑,明明走之前还一切正常的,怎么一回来却成了这场乱局。
“爷。”凌风在一旁提着醒,“要不要去追。”
萧越缓过神来,唇齿微动,说出了一句和凌风问题大相径庭的话,“他怎么跑的?”
跪着的人有些难言,似乎说出来萧越周身的气压会更低。
“说。”萧越重重拍在窗框上。
“是...是江公子,他潜进府,将沈公子带走了。”
“江!缙!云!”萧越一字一顿,心绪一阵翻涌,一口老血吐了出来。
“爷!”凌风担心上前,手上快速翻着药。
“别找了。”萧越用袖子拭去血渍,“去追人。”
他御下极严,这次却连惩罚的话都没说,只道:“今晚之内务必找到人,就算将天地翻个个,明早之前我也要见到人。”
众人拱手,“是。”
两个时辰前,就在建和帝捏碎杯子时,江缙云潜进了府中,成功找到了沈砚书。
半个时辰前,就在萧越在暗室独坐对弈等待林峥时,江缙云带着沈砚书突破重重包围,身中一箭跑了出去。
而现在,当所有人大张旗鼓,翻山倒海逐户逐院搜查时,江缙云腿上带伤同沈砚书躲在一间偏僻的农舍里。
农舍是间废弃的屋子,但好在废弃不久,稍整理下也能用。
“江缙云,你怎么样?”简陋木床上铺着一床单薄垫子,江缙云躺在垫子上,一支长长利箭骇人地随着他身体颤抖抖动着,每次抖动血渍都会流得更快些。
沈砚书担心得脸都白了,紧握着床上人颤抖的肩膀,他自责道:“我不该走,早知会害你这样,我就不同你出来了。”
“胡说什么。”江缙云虚弱地笑笑,“我本就是去带你走的,带出来了目的也就达成了,我伤得又不重,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可是你...”沈砚书看向重伤那处。
“没事,能治。”江缙云安慰笑笑,随后脸上浮出一丝疑虑,“我还是怕你嫌我多管闲事。”
沈砚书疑惑,“这话怎么说?”
“这么久不见,说不定你与我师兄早已和好,我去看似救护,实则打扰。”
这话说得酸涩,若是之前沈砚书只会当他在自责,自从得知他心意,这话则又多了一层酸意,虽然酸劲不大,就像尘封几月,开坛仅泛着微酸的陈醋,如同江缙云为人,和善温雅,便是吃醋都捡最不酸的吃。
沈砚书被这酸劲刺得难受,摇头道,“不会,我不会和他和好。”他勉强地勾勾唇,“我还要多谢你。”
“那就好。”江缙云松了口气,他发自内心笑笑,“没帮倒忙就好。”
江缙云总是这么温柔,或许是他本性良善到了极致,就连欲望表达都隐晦到了尘埃里,也难怪当初沈砚书没看出来。
嗐,沈砚书倒希望永远看不出来,那样他会以朋友之礼待之,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总好过现在,连直视那双眼睛都不敢。
或许是已经将窗户纸挑明没隐藏的必要,又或是江缙云痛极了,掩饰也失了原本效果,总之那双眼睛里绽放着无尽柔情与依恋,是如何藏也藏不住的。
沈砚书怕极了江缙云眼睛,更怕江缙云开口...
“砚书...”
“你的伤。”沈砚书打断江缙云的话,“怎么办?”
屋内无烛火,还好窗外明月高悬,将屋内照个清楚。
月光下,江缙云身下一团血红,单薄布料承受不住血污的重量一滴一滴滴落了下来。
“我去找个大夫。”沈砚书自说自话,作势起身。
“别去。”江缙云拦住他,“这个时间去哪找大夫?现在外面肯定都是我师兄的人,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沈砚书不敢去看那抹鲜红,只盯着江缙云苍白的脸。
“别担心。”江缙云朝他安抚一笑,“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大夫,我自有自救的方法。”
沈砚书知道所谓自救方法,大抵是江缙云口述,他来执行,于是探身上前,问道:“需要我怎么做?”
“我身上带着止血粉,你帮我把剑拔出来,撒上药粉,包扎好即可。”江缙云说着递上了一把匕首,“如果拔不动可以用这个。”
沈砚书接过匕首,点点头,“好。”
有药粉就好,拔剑包扎其实就是粗活,胆大心细闭眼上就行。
沈砚书没干过这种事,此刻赶鸭子上架,不行也要行。
“那我现在拔?”沈砚书先行按住江缙云肩膀,做了一个拔箭的预备式。
“等下。”江缙云抬手握上沈砚书的手,喊了停。
“怎么了?”沈砚书问道:“是还缺什么?”
“倒不是缺什么...”江缙云欲言又止。
“只是...”
“只是什么?”沈砚书抬眸对上江缙云的眼睛,他着急,现下人命关天,哪是可以等的?
然那双眼睛却温吞缓和,细看之下还有一丝犹豫。
“只是...”江缙云尾音带着抽气声,显然是痛的,但他还是极有条理地徐徐道:“此伤伤在身下,要医治恐要尽褪衣衫...”
沈砚书握住江缙云的手松了松,江缙云手上却忽然用力,将力道找了回来,仿佛垂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房间很安静,静谧中倏尔响起一声爽朗的笑,是沈砚书在笑。
他仅失神了一瞬就很快反应了过来,声音无比正常道:“都是男子,有什么可在意的,何况我们之前还扮过夫妻,人命面前江公子不要害羞了。”
这是沈砚书面对突发情况反应最快,解决最完美的一次,江缙云听在耳中,心中只觉怅然,紧握的手松了松,脸颊蔓延上一阵失落。
他并不想听沈砚书这么完美无缺的答案,他在奢望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答案,即便几乎不可能,他还是想赌一赌。
“我帮你拔箭吧。”沈砚书声音低沉。
“好。”胸膛一阵憋闷,江缙云长吁一口气,试图让那处通畅点,唇边勉强抿出一抹笑意,他轻声道:“那就麻烦沈公子了。”
“应该的。”
沈砚书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伸手解了江缙云衣服。
脱陌生男子裤子,纵然是为了救人,也是件很难为情的事,但真做起来,除了紧张心惊倒也没有其他情绪了。
哦,还有担忧,箭刃缓缓拔出血流得更快了,沈砚书手上颤抖死命握住匕首,生怕一个操作不当,伤到其他位置血出得更快,这人会就此死去。
终于,木箭带着尖锐箭矢从江缙云腿部完全退了出来,沈砚书抖着手,将带血利器咚的一声扔在了地上。
江缙云咬紧牙关颤手递出伤药,沈砚书用染血的手快速接过,一点也不珍惜,打开药塞,大把大把倒了上去。
扯过衣角,用力撕扯几条,包扎,一气呵成。
待一切做好,沈砚书额头因紧张泛起的汗珠才一滴一滴落下,江缙云也放弃隐忍,痛呼出声。
“还好么?”沈砚书不知在想什么,将匕首收进怀里,擦擦自己头上汗珠,又替江缙云擦擦。
“还好。”江缙云轻呼着气,“多谢。”
“没事。”
两人一个干涩地问,一个干涩地答,江缙云一边道谢一边将身体缓缓蜷缩了起来。
沈砚书刚想劝他不要动,小心伤口,看到那两条赤条条大腿时,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纵然已然坦诚相见,这样一直敞着,想必还是会害羞的。
不仅江缙云害羞,沈砚书也害羞。
沈砚书脸微微泛红,转脸过去,脱去外裳,盖在了江缙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