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许野安静地跟在他身边。
程玦突然停下来。
没有声音，没有光，四周是密不透风的夜，整个村子像是要被吞进无边的黑暗里。
“程玦。”许野小声叫他。
程玦看着眼前的许野，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孩就生活在水云湾。
他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
他甚至都不知道今天他们看到了什么，更不知道他生活的地方对他的一生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这个看似平静的小山村，其实是一只怪兽，它张着獠牙，无情的将这里所有人的生命吞噬。
程玦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许野的眼睛很漂亮，漆黑明亮，像曜石一样，可他却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少年，那少年的眼睛也是这样，黑漆漆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程玦眼眶有些发酸，他无法控制的想到，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小孩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被抬在木板上的那个少年。
双眼空洞，身体溃烂。
“程玦。”见他不说话，许野又叫了他一声，声音有些怯怯的，大约是刚才被他吓到了。
“你相不相信我说的话。”程玦开口，他用力握住许野后颈，“你相不相信程玦？”
许野愣愣地道：“我相信啊。”
“那好，许野。”程玦把小孩拉近，“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好好记住，知道么？”
也许他管不了水云湾的其他人，但是眼前的小孩，他想管。
“嗯。”许野点头。
程玦低头沉默了一会，才看着许野的眼睛低声道：“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你得知道，水云湾就是个很小的地方，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你得到外面去看看。就算外面的世界你不喜欢，你也一定要去过才知道，不喜欢你可以再回来，但是你一定要去看。”
许野眨了眨眼，小声道：“可是我怎么去呀？“
“好好读书。”程玦道，“许野，就算你周围的人都不读书，也没有人想让你读书，你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是你最有可能离开水云湾的办法。”
许野眨着眼睛看着他。
“记得了吗？”程玦摸了摸许野漂亮的眼睛。
“记得了。”许野听话的点头，小孩的眼睛漆黑的天空下璀璨明亮，“要读书。”
程玦闭着眼睛，凑过去额头抵着许野额头，叹息般的轻声道：“对，要读书。”
只有读书，你才能明白是非，辨别黑白，才能在黑暗里找到一盏灯。
然后，依着这盏灯，前行。
……
程玦和许野去放羊的时候又碰到了赵越。
“赵老师，你有空吗？”程玦道，“我想和你聊聊。”
赵越好像对他的话不意外，指了指前方：“走吧，跟你们一块去放羊。”
许野赶着五只羊在河边吃青草，大良揣着双手跟着他转来转去。
程玦和赵越坐在那棵树下的石头上。
两个人默默坐了一会儿，程玦才发现他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倒是赵越先起了话头：“前几天的事情你知道了？”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情，但是程玦却明白。
“恩。”程玦沉默了一会，“你以前也遇到过？”
“遇到过。”赵越点头，“我比你还冲动，不仅拦着他们，还要报警，当时刚到这，年轻气盛，看到这种事情一点都没法忍，我去拦他们，但是拦不住，就说要报警，结果当然没成功，被那些人拉回来给揍了一顿。”
“你……”程玦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赵越摆摆手，“没大事，他们也顾及我是外面来的，怕闹出事情交代不了，就是挨了几下拳头，不碍事。”
“那后来呢？”程玦问。
“后来我就明白了，也想通了。”赵越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小河，“这里的人，观念都是根深蒂固的，要想改变哪那么容易，别说是你去拦他们一个晚上，就是一年，十年，都不一定改得了。你爷爷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程玦沉默，最后只能问：“那就没有什么办法？”
“也不是没有。”赵越转头看着他，“我是觉得，如果办法改变现有的状况，那不如冲破这些禁锢。”
“什么意思？”
“让还有希望走出去的人，尽量走出去。”赵越的眼睛亮了一点，“我已经在说服村里孩子的家长，让小孩多读书，如果有可能考到外面去上学，那就有希望了。”
这和程玦想的一样，这也是这段时间他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水云湾困境的办法了。
赵越又道：“只要能有人出去，村子里的人就被会迫看到新的可能，只要有一个人冲破这里的禁锢，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程玦忍不住道：“那我现在能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赵越知道程玦想说什么，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道，“你得去念大学，许野说你要到国外，那很好，等你毕业回来，见识到更多，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
第20章
程玦肯定会去读大学，真正需要救治的人远远不止水云湾的人，他需要把目光放的更长远。
但是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却他什么都做不了，这让他觉得不安。
早上拿电脑的时候，一不小心把电脑摔到了地上。
“啊。”许野跑过来，“是不是摔坏了啊？”
“应该没有。”程玦弯腰把电脑捡起来，放在桌子上开机。
开机倒是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屏幕一直闪，根本没法用，可能刚才摔的那下把屏幕摔坏了。
程玦叹了口气。
“怎么办啊？”许野皱着眉。
“你发什么愁。”程玦倒是笑了，捏了下许野的脸蛋，“拿到镇上去修修就好了。”
许野又高兴起来：“那是不是又能去赶集啦？”
“是。”程玦失笑，屈指敲了敲许野的脑门儿，“去给你买桔子糖。”
“好啊。”许野开心地跳起来。
程玦看着许野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过了好一会，也笑起来。
小狗崽，希望你永远可以这么开心。
程玦去许奶奶家里吃饭的时候，提过好几次许野读书的问题，一开始许奶奶和许益听不太懂，也不太关关心，他们总觉得这么大一个水云湾，大家都没念书，不也都活的好好的，念书又能有什么用。
可是程玦劝说得多了，许益和许奶奶又开始动摇了。
许益抽了口烟，叹气道：“唉，这念书真的有用？怎么你这么说，那个赵老师也这么说，说是念书才能有出路……”
“念书真的有用。”程玦看着许益的眼睛，非常认真的说，“许哥，您是明白人，您应该知道，要是许野不念书，就只能在水云湾放羊种地，他连字都不认识，以后写个信都不会，就算他带着粮食到镇上去卖，他连复杂的数都不会算……”
“这倒是。”许益点点头，“不识字是不方便，前几天村子里有人去卖粮食，还被骗了……”
“对啊。”程玦又道，“要是许野能读书认字，以后也许还能去外面工作，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至少也好几千。”
“好几千？”许益有些吃惊，“那确实不少了。”
“去外面工作啊？”许奶奶有些意外，“这不行吧，咱们这没人出去啊，这不行。”
“奶奶，您别着急。”程玦按住许奶奶的手，慢慢道，“以后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出去工作的，但是外面要的人都是上过学有文化的人，没文化的去了也是受苦，万一到那时候大家都能去，许野没念过书去不了，那多可惜，您说是不是。”
许奶奶有些犹豫：“这个……我也不知道这个……”
许益倒是开口：“好像是这么回事，之前我去镇上，碰到别的村认识的人，他们那边以前也没人出去干活，这几年慢慢也有了，据说挣了不少钱，比在家里种地强多了。”
“是这个意思。”程玦点点头，“要是出去了，觉得不喜欢就再回来，但是不管怎么样，肯定还是要读书的。”
许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倒也没说不让小野去念书，就是这孩字闹腾，他自己也不大去，我们也没什么文化，不懂这些，也没人管他……”
“没关系。”程玦说，“我都和许野说好了，他肯定去念的。”
“那他想去就去。”许益吸了口烟，笑着道，“家里有我在，也不指着他一个小孩子，他想念就去念，没准以后真学会了，过年还能让他写副对联。”
程玦说服了许益和许奶奶，对许野也没有放松，他时不时就会告诉许野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让他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才有机会去选择不一样的人生。
最后许野撑着小脑袋，叹了口气：“程玦，我记住了呀。”
程玦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崽子，还嫌我烦了。”
“没有呀。”许野揉揉脑门，无辜道，“你只教我念书，都没有和我玩。”
“去镇上带你玩。”程玦捏了捏许野软乎乎的小脸蛋，“买桔子糖。”
这次倒是没有等很久，赵大爷很快就去了镇上。
但是许奶奶说什么都不让许野跟着程玦一起去，程玦猜测，许奶奶大概是怕他再给他们花钱。
许野不太开心，早上程玦快出发的时候还撅着嘴。
“哎哟，还生气呢？”程玦逗他，“没事儿，忘不了给你买桔子糖。”
“我不要桔子糖。”许野拉着他不撒手，“我要跟一块去赶集。”
“宝贝儿，听话。”程玦按着许野肩膀，“奶奶说不让去，那咱们就不去了，你想要什么我买回来，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