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像讨厌墙角的蟑螂一样厌恶自己这么长时间后,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他想让母亲记住自己的样子,作为宣言也好,惩罚也罢。
那时的他已经被各种药物折腾得几乎失去躯体上的知觉,所以刀片划过手腕时他没有觉得疼,他侧躺在床上,那只手伸向床沿之外,看着血管里温热的血液汨汨流出,流过手掌,流向地面。
好像这些年心里的难过、委屈、不甘都在这一刻与身体剥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戚朗的婴儿床就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忽然有些恼火,生命流逝的时间似乎有些太长了,长到他仍然可以看清那个小小的肉团子,他正在床上爬来爬去,偶尔抓住床前的防坠栏杆咿咿呀呀说着无意义的音节。
戚时雨喃喃自语:“一辈子都做个无忧无虑的婴儿,多好。”
不远处的小团子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手里抓着个邦尼兔转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小孩子的眼睛水灵灵的,黑色的瞳孔闪着光,与眼白形成黑白分明的交界,就像是他们的世界一样,简单又感觉。
戚时雨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却不再敢看这双眼睛。这么小的孩子会有记忆吗?他会记得自己看过这么残忍的场景吗?对不起啊……我又做错了。
他心里又一次感觉到懊恼和厌恶。他紧紧地闭上眼睛。
回避黑暗和寒冷是人类的本能。此刻他却想敞开怀抱拥抱他们。
“爸爸。”
黑暗中,婴孩清晰的声音像是带着阳光刺破黑暗的一把剑。戚时雨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睁开眼睛。
戚朗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嘴里又一次吐出那两个简单的音节:“爸……爸。”
戚时雨原本清晰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他一直昏昏沉沉的脑袋被这两个字砸得骤然清醒。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戚朗床前,伸出干净的那只手抚摸孩子的脸。
戚朗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手上蹭了蹭。
来自孩子身上的奶香和温暖,突然让他觉得贪恋又不舍。
他感觉到身上越来越冷,挣扎着拽过床边一件旧T恤,费力地包上了自己的伤口。
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别的了,可他从没有一刻这么想活下去。哪怕是为了眼前这个孩子也要活下去。
他拿起手机,用最后的力气拨通了贺东的电话。
“东哥,救救我。”
意识消失之前,他记得自己这样说。
第30章
时近中午,学校周边安静的街道也变得喧闹了起来。时不时有推着小车的小商贩经过,鼎沸的人声把戚时雨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拉开车门,站在车门边点了一根烟。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于是用力揉了揉眼睛。
手背按上眼睛时,忽然陷入的完全黑暗中总会带着些许残余的光点,他在这样的光点中调节好自己的情绪,再次睁开眼睛。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校门口,突然亮起来的视野让人觉得有些眼花,他又眨了眨眼睛,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右手牵着眼睛和鼻头还有点发红的小孩子,两人一起向他走来。
钟远站在光里,向他招了招手。
戚朗松开钟远的手,背着自己的小书包,飞快地向他跑来。
他们就这样带着光,向他跑来。
戚时雨蹲下身,以便戚朗一头撞进他怀里。戚朗抱住他,小声说:“对不起。”
戚时雨拍了拍他的背,笑着说:“有啥对不起的?反正今天被传唤的家长也不是我。”
戚朗低着头:“我不该打人。”
“知道错了就行。”戚时雨在小孩脑袋上随便揉了一把,站起身来。
钟远在他们不远处停下。
后面还跟着吴玉容、何小胖和何奶奶。
戚时雨对何奶奶说:“何姨,您带孩子上车吧,我捎您回去。”
何奶奶看了看他和钟远,点了点头,上车去了。
“妈。”戚时雨向吴玉容打招呼。两人都有些尴尬。
“咳……”吴玉容假装清了清嗓子,“家长会也没说什么,小朗可比你小时候让人省心多了。我刚给你爸打了电话,让他在松鹤楼定了个包厢,晚上咱们一起吃饭。”
每年家长会之后,全家都是要一起吃饭的。这算是个老规矩。戚时雨掏出手机:“行,那我把东哥和李阿姨叫上。”
“行,他们也算是咱们家人了。”吴玉容道。
戚时雨给贺东发了微信,把手机揣进兜里:“那我先送您回您那儿?”
吴玉容点了点头,转身拉开后车门准备上车。戚时雨刚准备跟钟远打个招呼,跟他说自己晚点再跟他联系,就听吴玉容在身后道:“钟老师,你不一起走吗?”
戚时雨有点愣神,就连钟远也有点儿发懵。
“晚上家宴,一起吃饭。”吴玉容脸上毫无表情,语气也很冷淡,甩下八个字就拉着戚朗坐进了后排。
钟远身上的大衣被阳光晒得暖暖的,他先回过神来,微笑着对戚时雨说:“别愣着了,走吧,我开车。”
戚时雨有点结巴:“不是……我妈啥意思?”
“不是你妈,是咱妈。”钟远不理他,拉开副驾驶的门把人塞进去,然后毫不见外地坐进了驾驶座。
他轻车熟路地先送吴玉容回家,家属院门口的门卫大爷看见他甚至还熟络地打了个招呼:“哎呦,小钟又来啦?来看戚老师和吴老师?”
下一秒才看到坐在副驾驶上的戚时雨:“诶?小戚,好久不见啊……”
戚时雨:……
有点尴尬。
吴玉容在后排“哼”了一声。
车开到家门口,吴玉容开门下车,又跟戚朗说:“朗朗在爷爷奶奶家玩儿一会儿吧,晚上吃完饭再跟戚时雨回家。”
“好的。”戚朗十分乖巧地跟着下车。
何嘉乐从车窗户探出脑袋,对戚朗说:“小朗再见!”
戚朗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冲他挥了挥手。
两个别扭的小孩。
钟远把车开回百花巷,闭目养神一路的何奶奶适时睁开眼睛,牵着小孙子下了车,对戚时雨和钟远道:“谢谢你们啦,那我们先回家了。”
戚时雨连忙道:“何姨您别客气,今天的事儿是我们应该谢谢小乐,小乐在学校一直照顾戚朗,这些我都知道。”
说罢他蹲下身,郑重其事地和何嘉乐同学握了个手:“谢谢你呀,何嘉乐小朋友。”
何嘉乐有点不好意思,小胖脸红红的,挠了挠头,道:“不用谢,小朗是我好朋友。叔叔,你以后可以不要叫我何小胖了吗?”
戚时雨:……
钟远在他身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戚时雨起身,脸也有些红了。何奶奶也乐呵着,重新套上了居委会的袖箍,牵起何嘉乐的小胖手,低声对戚时雨道:“钟老师是个好人,两个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戚时雨点头,认真道:“谢谢您。”
送走了外人,戚时雨和钟远一起进了小院儿,俩人站在桂花树下。钟远伸手抱住戚时雨,轻声道:“你看戚朗是多好的一个孩子,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一定是在爱里成长起来的,你给他的爱也许跟别的父母不一样,但是一定是很好的爱。”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钟远笑着:“我都知道,你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今天高不高兴,是不是真的高兴。我知道今天你的不高兴是不想说出口但需要我来关心的,所以我来说。”
戚时雨简直快要被这种温柔溺毙,他喃喃道:“松鹤楼这顿饭是家宴,你知道吗?”
“嗯。”
“你对我妈施了什么法术?”
“心理学上有一种心理效应,叫曝光效应。”钟远道,“人们会不自觉的偏好自己熟悉的人或事物,我三天两头上门干活儿,咱妈就是想讨厌我也讨厌不起来。”
心机男。戚时雨心想。
“不过我也没想到她会邀请我去你们的家宴。”钟远笑道,“看起来我的魅力比我想象中更大一点。”
不要脸。戚时雨继续想。
“时雨。”钟远道,“只要是正常人,就很难不被真挚的情感打动,哪怕他们嘴上不承认。”
“所以你看,小朗平时看起来成熟、懂事,甚至有点冷淡,可他仍然会在你被人嚼舌根的时候为了你生气。因为他感受到了你的爱。”
“至于你的母亲,她心里有心结。”钟远继续道,“人的价值观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无法要求每个人有一样的价值取向。你和她之间的价值取向矛盾其实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
“只不过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而她也感受到另一个儿子因为这样的矛盾离她越来越远,这都会加剧她希望一切‘回到正轨’的愿望,加上她对你充满了愧疚,这样会逐渐变成一个恶性循环。”
戚时雨有些无力地道:“我知道,我和她都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你有我了。”钟远拍拍他的背。
戚时雨在他肩上蹭了蹭下巴:“你跟我妈聊过了?”
钟远摇了摇头:“我和她的关系不适合做咨询,不过……”
戚时雨一激灵:“不过什么?”
钟远贴到他耳边,故作神秘:“我确实有找到一位在他们学校心理系任教的学长,在他们每天晨练和晚餐后遛弯的时候和他们聊一聊天……当然,多亏咱爸配合。”
戚时雨瞳孔地震。
“他们聊天的内容,我并不知道。”钟远说,“不过,我多少能想明白一些。咱爸咱妈都是爱你的,只是爱的方式出现了问题。这么多年,咱妈可能只是怕你以后孤零零的,没有人照顾你。现在看到了这么可靠的我……肯定会想得开一些。”
“钟老师。”戚时雨道,“你可真的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