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宁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留守在宫中住处的菱生。
原本半人高的孩子,怎么看都只有七八岁,将他收归身边的时候才知道,菱生一年前就已经十三岁了,难怪有时会表现出高出同龄人的冷静与沉稳。如今菱生已经到了抽条的年纪,一年的锻炼下来,窜到了顾长宁的肩头。
他不情愿地接过顾长宁的马,拴在马厩里。
顾长宁却没有回殿中就寝的意思,理了理衣裳,问了皇帝的所在,就又急冲冲地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除了跟楚晏有关的事,这一年半里,菱生还没见过他这么惊慌失措的样子。
让人通传之后,顾长宁在偏殿等候,寂静的深宫里,除了更漏和烛火燃烧的动静,一切都像被黑夜吞掉了。
直到木轮滚过砖石的细微响动传来,他才觉得宫里有了生机。
宫人推开门,带着坐在轮椅上的楚源进来。
一见他的脸色,楚源便让宫人都出去。
屋内又变得静悄悄的,沉闷的暑气明明被月色削去了大半,但仍然像是堵在人心口一样,让人一口气提不到头。
“楚晏是不是...还活着?”最终顾长宁发颤的声音还是将这股沉闷撕裂了一个小口。
楚源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在徐锦逢和赵仁等一众大臣的辅佐下,他已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帝王。
他望着反常的顾长宁,也没有再绕弯子:“你见过他了?”
“嗯...”顾长宁点头的时候,眼泪也就跟着动作点下来。毕竟楚源的反问里已经包含了对他这个问题的回答。
楚源自己推着木轮,把轮椅转到了案前,“就因为这样,所以你一开始说你要亲自过来时我才不同意。”
他用泪眼看着楚源,楚源只是当着他的面叹了口气,示意他先坐下。
“兄长他是废了很大的功夫才活下来的,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当年他阵前引刀自刎,但右手断指新伤,气力不稳,所以才没有彻底割开喉咙,又正好那辆马车被撞翻,将他护在了木制的框架下。才躲过了纷乱的兵马。”
若不是听顾长宁先前解释过跟楚晏之间误会的一切,其实楚源也不想告诉他这些。这次他也猜到了偷偷应下顾长宁亲自前来的要求可能会让他发现楚晏,但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算是上天的安排。
“事实上,兄长能够活下来,也多亏了徐卿,是他从战场上将兄长止血后带回了越城,才捡回一条命。”
他说到徐锦逢时,顾长宁的表情明显有些怅然。他清了清嗓子,又继续盯着顾长宁,“所以,他活下来既是天意,也是人力。袁毅之所以留守溁城也是因为这个,他说他也知当年并非兄长的过错,但却也的确不想再见他,所以自请驻守溁城,永不回京。”
面前端坐着的顾长宁愣神了很久,没有说什么,最后撑着桌案准备起身。
楚源有些急,抓住他的衣襟,“你想去见他?”
“嗯。”
“他如今还想见你吗?现在他禁不起任何刺激,就跟绷紧了一根弦的古琴似的,你若此时出现在他眼前,无异于抽刀断弦!”
抽刀断弦...
四个字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了顾长宁心头,如今他对楚晏而言,竟然成了梦魇一般的存在。
白首未见,两心相离。
他跟楚晏终究是走到了这般地步。
他的眼底泄出苦涩,悲楚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出现在他眼前,但就让我远远地看着,让我多看他几眼。”
楚源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否决。
顾长宁回了宫内的住处,又立刻拉被菱生拴进马厩里的那匹白马,直奔城西。
“您去哪儿啊?”菱生听见了动静追出来,问。
“出宫。”
夜幕已经笼罩下来,街道上星星点点地亮着灯火,宫外地夏夜不算宁静,人声依然嘈杂,还有不尽的蝉鸣。
马蹄声裹着蝉鸣便到了徐锦逢的住宅。
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顾长宁却无心用膳,又在墨岩的帮衬下攀上了那棵槐树。院里点着灯,沐浴后换了一身浅黄色衣裳地楚晏一个人拿着蒲扇坐在外头,抬头望着天边,尚未干透的湿发不加打理地垂落在躺椅两侧。
一时间他还以为是自己上树的动静太大,被楚晏发现了,等了一会儿才发现,楚晏望的是天边的圆月。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着清冷的月光,痴痴地出了神。
「你会想起我吗?」
顾长宁好想问这个问题,但他也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问出口,只盯着楚晏眼底的月色。
大概这样过了一个时辰,屋内有人出来,是红蕊。
“夜深了,公子要歇息了吗?”
楚晏又不舍地望了一眼月亮,才点头。
红蕊便推着轮椅过来,又叫上不远处的小斯一起,撑着他下来,坐到轮椅上。
这样看来,白天也是,楚晏的腿似乎是使不上一点力气,连被扶着挪过几寸高的门槛的气力都没有。
顾长宁的肩上隐隐作疼,他不自觉地把手覆在了右肩上,看着楚晏被推进了卧房。
“要休息了吗?”一侧的书房里,徐锦逢闻声出来,朝刚把楚晏送回卧房的红蕊问。
“嗯,我刚点上香,您快些去吧,免得公子又要梦魇。”
顾长宁捏紧了衣襟,环顾四周,从这个位置跳到院墙上,再从院墙翻到屋顶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尽管比预计中的要困难,但他最终还是爬到了卧房的屋顶。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块砖瓦,忐忑地朝屋内看。
房里灯火通明,楚晏躺在帐中,榻前的案几上点了香,香烟氤氲升腾,飘散在空气里。
徐锦逢进来之后,只是坐在了榻前,拍了拍楚晏的手背,轻声道:“睡吧,等你睡熟了我再走,不用怕。”
第三十四章 生离死别
夜里的风有些凉意,一阵阵吹过来,拂动天边的星辰。
这才过去了半夜,顾长宁就已经在房顶上看着楚晏惊醒了不下五次,每一次醒来时整个人都惶恐不安,像是拼命地挣扎着才从噩梦里逃脱出来,而每一次逃脱都抽走了他一部分灵魂似的。
榻边的徐锦逢一次次安抚惊醒后的楚晏,甚至揽着他的手放进了掌心。
顾长宁心间酸涩,却也只能埋怨自己,毕竟是自己亲手将楚晏推到了徐锦逢的身边。
“顾长宁!”
房内骤然的一声惊呼吓得瓦上的顾长宁浑身一震,他险些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但捏紧了瓦片要放回原处的时候,才明白是楚晏又梦魇了。
事实果真难料,他的名字,竟然会被楚晏以那样惊惧的语气喊出来。
“这是怎么了?明明这阵子都好多了,怎么又开始做噩梦了?”榻边的徐锦逢不厌其烦地拍着轻颤的楚晏,叹了一遍又一遍。
楚晏从薄被里钻出来,额上蒙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用还在发抖的手抓着凭几坐起来,给自己披了件衣裳。
“还是睡不着吗?”
他后怕地点头,脸上的惶遽未退,却还反过来安慰为他担心的徐锦逢:“我没事,只是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一闭上眼,就全是之前的事。你不必担心,去睡吧,我一个人坐会儿就好。”
徐锦逢替他拿了个软枕靠在背上,“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楚晏摇摇头,“明日不是还要早起上朝吗?你先去休息吧,不然我该无地自容了。”
后者沉默了片刻,神色忧虑地看着榻上未能安眠的楚晏,最后还是妥协,“好,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
“嗯,顺道帮我开点窗吧。”
徐锦逢应他的要求,走时顺手把窗户打开了些,清风徐来,倒是让人清爽了些。
他掩门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楚晏一个人,静默地望向窗外琉璃般的月色。冷调的树影交错着映在床前,榻上的楚晏弯身捞影,却只在手里捞了个空明。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吐露:
“顾长宁...”
这一次顾长宁没有听错,楚晏的确叫了他的名字,带着万般苦楚和万般无奈,每个字都如同雨点落在他的心头,最后外化于形湿润了眼角。
泪珠啪嗒啪嗒地落在青瓦上,闹出了些动静,楚晏大概也以为是窗外下了雨,朝外头努了努脑袋,却只见到了满园月色。
幸好风声骤起,才将这不合时宜的「雨声」掩盖过去。
顾长宁拈起手边的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奏。儿时楚晏不喜欢雨夜,他便向宫廷里一个老乐师学了这叶笛,哄他睡觉。
乐声悠扬轻渺,和着夏夜的蝉鸣与蛙声,自然而然地流淌进房间里。
他瞥见楚晏紧皱的眉间似乎纾解了半寸,脸上遗留的惊惧也逐渐消散,神色安定了不少,过了不久后便和衣躺下,闭上眼睡着了。
他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正要扔掉那树叶翻身回去。却看到槐树那边的院墙下站着徐锦逢,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方向。
毕竟叶笛的声音说大不大,但要想让旁人都听不见也是不太可能的。
顾长宁翻下来,迎着徐锦逢不算友善的目光落到他面前。
“难怪他又睡不着,原来是您来了。臣徐锦逢见过梧帝。”徐锦逢的语气说得格外讥讽,却还做做样子躬身一拜。
“他之前一直这样吗?”
徐锦逢压低了声音,以免吵到刚睡下的楚晏,“托您的福,的确是夜夜梦魇,不得安眠。”
他言罢,眸光中不加掩饰地盛着杀意:“你说我当初那一箭,怎么就没杀了你呢?”
果然那一箭是他。
顾长宁的肩上传来些许闷疼,他稍稍调整了下右臂的姿势,不在意徐锦逢的敌意,只继续问:“他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将他在雪地拖行的,让他在雪夜长跪的,让他去担水劈柴的,不都是你吗?更何况他先前还戴了三年镣铐,又从那样高的马车上摔下来,新伤旧疾累加,如今膝盖往下,再无知觉。”
徐锦逢瞪着他,“所以你如今出现在他面前又是要做什么?亡羊补牢还是江心补漏?他好不容易才从那样的处境里活下来,你又要逼他上绝路吗?”
一个个的质问,问得他快要窒息。
的确是太迟了,是他醒悟得太迟,也是他来得太迟。他若早知道楚晏还活着!他——
思绪到这里又戛然,就算是他早知道,又能如何呢?也无非是像这样找过来,暗中见上几面。说不定他早些找到楚晏,也只会见到楚晏更加恨他的模样。
他此刻只恨不得剜心止痛。
夜色斑驳,他弯身,双膝压在地面空明的月影上,“我只以曾经好友的身份,求你,求你让我见见他,我什么都不做,我只像今天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