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阳委实没想到自己的道袍会沦为对方的枕巾，一时心中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皱眉看了沈燕澜一眼，却见对方已不再双目紧闭，竟是微微睁开，眼眸中露出一点含着雾气的波光，正向自己看来。他万万没料到沈燕澜会这样突然醒转，意识到自己还捧着对方的脸，他慌忙便收回手，又猝然后退了一步。沈燕澜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句什么，仰身向羽阳追来，然而他浑身虚软，毫无力气，只稍稍一动，便要从榻上滚落。羽阳只得在他落地之前伸出手去，就觉双臂一沉，竟是把沈燕澜抱了个满怀。沈燕澜身上只穿了件单衣，滚到羽阳怀里时衣襟扯开大半，露出光滑莹润的肩头，还有半边修长的锁骨。羽阳只低头看了一眼，就觉鼻息都燥热起来，他手臂用力，想要把沈燕澜扔回榻上，谁知沈燕澜又重新闭了眼睛，将头靠在他脖颈上，齿间呢喃着道：“羽阳……”他声音沙哑，像往常一样拖长了音调，把这两个字喊得千回百转。羽阳听得浑身一震，再仔细看去，就见对方并不像是清醒，只是梦呓般喊自己的名字，唇色嫣红，一翕一张。他盯着那双唇瓣，喉头不知怎的，忽然涌起一股带着血腥气的灼烧感，仿佛在催促着他把眼前这个人嚼碎了，吞下去。就在他额头都要涌出汗珠的时候，沈燕澜又动了动唇：“羽……”羽阳没等他再喊出声，就低下头堵住了他的唇。他从未做过这种事，只是循着本能撕咬对方的唇舌。沈燕澜的口中温度滚烫，羽阳与他唇舌相抵，就觉得像是噙着一汪烫水，恨不得把他活吃下去。他也不知自己吻了多久，直到沈燕澜在他怀中连连挣动，才察觉对方似乎快要背过气去。他自知此举已大为失控，心绪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就见沈燕澜的睫毛忽然颤了几颤，却是滚出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沿着他眼角泪痣刷地滑落。羽阳下意识地抬起手，接住了他滚落的泪珠。只见沈燕澜闭着眼睛，在昏睡中又一次喊了他的名字，而后带着委屈和不甘似的又念叨了几个字。羽阳仔细听了听，才察觉他说的是：“讨厌。”他默然片刻，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暗想：原来他讨厌我。离开这间屋子时，羽阳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冰冷神色，只是手心隐约有一丝刺痛。沈燕澜的那滴泪珠像是凝成了一根针，扎在了他手心里。他想自己再也不会对沈燕澜做这种事了，但是别人也不行，如果有，他就见一个杀一个。他低下头，最后一次看向自己的手心，很无奈地想：果然还是逃不过，即使离开唐门，我还是会和他们一样。第四十四章 番外 唐阙（上）唐阙从来没见过哥哥，或许见过，只是不记得了。在他两岁那年，哥哥就离开了唐门，再没回来过。按理说，他对这个哥哥是没有任何印象的，可他从小到大，耳朵里听到最多的人就是哥哥，甚至超过他那个大名鼎鼎的父亲。这件事说到底只能怪小雪，小雪总是唧唧咕咕，三天两头提起哥哥。一会说哥哥武功好，是唐门不世出的奇才，一会说哥哥长得俊，阿阙连哥哥的指头尖也比不上，而且哥哥还会吹云箎，那可是门主才会吹的东西，可惜哥哥一走，唐门再也没有人会吹云箎了。唐阙不会吹云箎，他甚至见都没见过那玩意，他只会吹树叶，如果运气好能摘到一片韧性极佳的叶片，他甚至可以吹出一支小曲。可惜小雪不欣赏他吹的小曲，只抬手捂住耳朵，斥责说你都十二岁了，能不能别整天吵吵闹闹，哥哥可是从小都很沉稳的。唐阙撇了撇嘴，把叶子攥到手心里，“哼”了一声：“别整天哥哥哥哥的，那是我哥哥，又不是你哥哥。而且哥哥走的时候你也就四五岁，说得好像你们很熟一样。”小雪抬起手就给了他个暴栗：“你哥哥就是我哥哥，哥哥对我可好了，他还摸过我的头，他可没有摸过你的头！”唐阙不置可否，不以为然。他想哥哥一定摸过自己的头，小雪只是他的堂妹，他都对她好，凭什么不对我好。唐门弟子到十几岁时大都已出门历练过，或执行暗杀，或搜集情报，总而言之，不会在堡内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唐阙和小雪却是唯二两个例外，小雪是唐门大小姐，现今门主的掌上明珠，被藏在堡中还算情有可原。唐阙却不同，他一直不曾出堡执行任务，只是因为他功夫不到家，用毒用的马马虎虎，暗器也没什么准头，所制的机关总是出纰漏，连潜行易容的手段都十分糟糕。负责为唐阙授业的是屠维部唐陌，唐陌这一生杀人无数，从无失手，人称“无相血屠”。这位“无相血屠”英名一世，却不料自己会摊上唐阙这么个弟子，因为唐阙身份特殊，他打不得骂不得，除了忍气吞声，耐心教导，别无他法，只希望自己将来死了，不要无颜去面对老门主唐骞。这日唐阙学着用梅花袖箭的时候，很不小心射歪了两支，没有射中前方的靶子，倒是射到了两旁守卫的唐门弟子身上。那两名弟子神色淡定，熟门熟路给自己拔了箭，又掏出药粉包扎了伤口，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倒让唐阙不好意思起来。他已不是头一次误伤那两位兄弟，顿时就委顿地低了头，去看自己的鞋尖。一旁的唐陌也脸色不好，犹豫良久还是没有说出什么重话，只叹了口气，目光飘忽望向远方：“唉，当年唐逸公子只有七岁，一手暗器便已使得出神入化，可惜……”至于可惜什么，他不说唐阙也能猜出来，可惜自己不是哥哥。他有时候觉得，哥哥或许并不存在，只是大家臆想出来的一个人物，专为活在传说里，好衬得别人愚蠢不堪。这天小雪又一次提起了哥哥，她坐在飞星阁高高的屋顶上，像是怀了满腹委屈，哭得抽抽噎噎。这是个满月的夜晚，但是蜀地山中总有驱不散的薄雾，于是月光便隔了雾，朦朦胧胧地洒在她的头上。“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哥哥才不会让我们受这种委屈。”小雪抱着膝盖，哽咽着说道。唐阙其实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没觉得自己受过什么委屈，至于小雪，就更谈不上委屈了。她身为唐家大小姐，从小就跋扈得要命，不管是闯了什么弥天大祸，也没人敢说她一句，除了她爹。而她现在满口抱怨的，就是她爹。“他凭什么教训我，他整天就知道吃药，还咳嗽个没完，我都没嫌他，他还说我！”小雪说着，又忿忿不平地擦去了脸上的眼泪，“门主本来应该是哥哥的，再不然也该是你的，凭什么让他当！”“我？”唐阙听她把话移到自己身上，顿时觉得莫名其妙，他很想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跟你爹吵架就吵架，干嘛扯这些。他还想说，你爹也就说了你两句，连指头也没动你一根，何至于这样委屈，唐柳叔教训他儿子，可是要在房梁上吊三天三夜的。然而这些话他只好想想，并不敢说出来，生怕小雪暴怒之下，又赏他几个响栗。小雪哭了一会，终于哭累了，她站起身，冷着一张小脸，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对着唐阙道：“阿阙，我们去找哥哥吧。”唐阙挖了挖耳朵：“啊？”他知道哥哥在哪，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更加认为小雪是在异想天开。谁知他刚发出这一声质疑，小雪就低下头来，凶巴巴地问：“啊什么？你嫌天山太远，不敢去了，是不是？”不等唐阙答话，她就气哼哼地纵身从屋顶跃下：“胆小鬼，你就呆在这里吧，我一个人去。”唐阙赶忙跟着跳下屋顶：“我没说不去啊！”他伸手拦住小雪，又很犹豫地问，“你……认识路吗？”小雪似乎早有准备，出发的当晚就拿出一张指引着天山所在的地图，又偷偷牵出了门中的宝马菊花青。她惯会易容改装，这时就把自己打扮成平日喂马的小马童，面不改色地牵着菊花青出了堡。唐阙却没有丝毫易容的天分，只被小雪潦草地抹了一脸锅底灰，又在脸上点了个大痦子，扮成个贼眉鼠眼的小子，畏畏缩缩跟在马后，一同溜了出来。直到离开唐家集老远，他二人才抹去伪装，骑上马一路狂奔。其实天山距离蜀地，说是十万八千里也不为过，他二人从未出过远门，走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不知绕了多少冤枉路，才在三个月后抵达了冰雪覆盖的天山。天山极寒，唐阙自小生长在蜀地，连雪都没见过，根本不曾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寒冷的地方。他与小雪同挤在一张厚毛毡里，手僵得几乎拽不住菊花青的缰绳，只哆哆嗦嗦地道：“哥哥为什么要到天山出家当道士，要说道观，青城山也有好几座，他却偏偏跑到这鬼地方来。”小雪与他一样，也被冻得血色全无，修长的睫毛上落了好些碎雪。她裹紧了身上那条旧毛毡，难得地附和了唐阙一声：“你说的没错，这鬼地方有什么好，换了我一天也待不下去，哥哥居然在这里待了十年。”她说着，又翻起大眼珠子，很不屑地道，“依我说，青城山那种地方也不配让哥哥去，我们这次不妨劝劝哥哥，跟我们回唐门去，让爹把门主之位还给他，那才叫最好不过。”唐阙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念头，只好暗自撇了撇嘴，心想哥哥如果想当门主，又何必出家当道士呢。他倒是从未想过要劝哥哥回唐门，这次之所以肯千里迢迢来到天山，不过是因为心中好奇，好奇这个在别人口中如同神祇的哥哥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天山是个肃静的方外之地，而且弟子众多，各处都有人值守，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去，实在是难如登天，所幸唐门中人最擅长做的，便是这些神不知鬼不觉的勾当。他们潜入天山时，天色尚早，门中却已有不少弟子正在来往穿梭。唐阙与小雪躲在树后对视了一眼，立刻拿定了主意，各自在人群中挑了个身形相合的道童，趁其不备将人点倒，而后拖到僻静处扒了衣裳。待到他们再次走出时，俨然已换作那两名道童的模样。以往小雪易容成别人总不过半刻功夫，这次还要帮唐阙易容，便耽误了时辰，待整理妥当时，那些熙熙攘攘的弟子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个懒懒散散的年轻道士远远向他们喊道：“凌阳，凌真，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里乱晃，早课快要开始了。”唐阙这才知道他们扮作的两个道童一个叫凌阳，一个叫凌真，可究竟谁叫凌阳，谁叫凌真，他却拿不准。正要拿眼去瞟小雪，就见小雪已神态自若地回过头去，用清朗的少年嗓音向对方道：“师兄，我们正要过去呢。”等那人走了，小雪才抱起手点了点头：“原来现在是早课的时辰，正好。”唐阙摸不着头脑：“哪里正好？”小雪看他的眼神仿佛是看一个笨蛋：“当然是去早课，既然道士们都要去，哥哥一定也在那。”唐阙全然不知什么是早课，只糊里糊涂地跟在这些弟子后面向大殿走去，他们这些小道童想来没有资格坐在殿中，大都在殿后角落里静坐。小雪拉着他也有模有样地坐在一处角落中，她眼睛却没闲着，一坐下便扬起头四处乱看。唐阙不认得哥哥的模样，只能指望小雪慧眼识珠，能从这些乌压压的道士里把哥哥找出来。他自己在原地呆坐了一会，只觉耳边嗡嗡不绝，全都是道士们所念的枯燥经文，听得他昏昏欲睡，不知不觉连口水都流得老长。忽然几声三清铃响，将他从睡梦中猛然惊醒，他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又胡乱擦去口水，这才发现方才满殿的道士都已起身，正鱼贯从侧门离去，想来是冗长的早课终于结束，而他身边除了空空的蒲团，就只剩下满脸不豫的小雪。唐阙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才想起来问道：“你找到哥哥没有？”小雪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唐阙有些失望地低声嘟囔：“我说，你该不会是忘记哥哥长什么样了吧？”小雪恼火地向他转过脸来，看起来像是又要给他一个暴栗，最后却又悻悻收了手，低哼一声：“哥哥一定不在这里。”唐阙挠了挠头：“不是说道士们都要在这里做早课么？哥哥怎么会不在，难道说……他根本不在天山？”小雪满脸迷茫地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一番找寻无果，都有些垂头丧气，拖着步子离开大殿，出门也不辨方向，只跟着几名弟子胡乱向前走。他们现下还是两个道童的装扮，在天山四处闲逛也未曾引人怀疑，前方那几名弟子年纪尚轻，并不像寻常道士那般庄重自持，回头见了这两名稚气未脱的师弟，一下就起了调笑之心。其中一个回身走到唐阙身边，伸手就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凌真师弟，近来又发福了，是不是又偷了老君案上的供果吃了？”唐阙虽在门中身手不济，却也不至于会随意让人拧到面颊，他是生怕让人察觉形迹，所以故意没有闪躲。心中恼火之余却又庆幸，庆幸这毛手毛脚的年轻道士拧的是自己，自己这样顾全大局，自然会忍辱负重，要是拧了小雪，保不齐要吃她一记飞花银针，那可就不妙了。他正在暗暗自得，忽见小雪向他连使眼色，他慌忙捂住脸颊，这才发现右脸伪装被那手贱的道士拧得有些歪斜，连面皮都松动了。这群弟子倒也没有坏心，见他捂着脸不肯说话，还当他恼了，忙围上前问：“怎么，是让师兄拧痛了么，让我瞧瞧。”唐阙自是不敢松手，连忙摇着头后退：“没……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