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辞默默坐着没有动,改而去抚温娴的眼睫。屋里丫鬟哭哭啼啼扰得人心烦。他正要发火之时,侯夫人起身了,如今这个现状,也只有她能站出来控制局面。“天色也不早了,我这就回屋换身衣裳,派下人进宫递个信,把太医请过来。”侯夫人哑着嗓子说:“你也收拾收拾准备待客,至少温府那边还要适当知会一声,等人来了瞧见你这幅样子,合该说是没有规矩。”第五辞听后却是坐不住了,把脸一抹,含糊不清地说:“让我去,我骑马快,我去请太医。”“衣裳也没换,脸也没洗,你这个样子如何能进宫?”莫非是当逛菜市场不成。第五辞这才想起重置仪态,平素惯爱臭美的他,此时也顾及不了那么多,见到妆台边上放有一盆丫鬟刚端进来的热水,便随意往脸上泼了两把,用袖子胡乱一擦,匆匆闪人了。夏日里天色亮得早,东边朝霞半露,若是骑马够快,应该可以赶在宫门大开时到达。第五辞招来小厮去牵马,又对着剩下的丫鬟仔细叮嘱了一番,这才预备转身离开。可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见管家领着一伙人匆匆过来,第五辞眯眼一瞧,打头阵的那个不正是昨晚还在水沟里摸鱼的段循礼么。爬得倒是挺快,看来今日这是送上门来讨打了。段循礼却并不为昨晚之事记仇,进府一路横冲直撞,嚷嚷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远远见到第五辞,先是下意识的要躲,可一瞬间又想起此番来的目的,撑直了腰背,跨步向前,昂首道:“我把太医带来了,你快给娴妹妹瞧瞧。”第五辞不信这鬼话,但越过段循礼的肩头,却又真的见到了他口中所说的太医,正由两个小厮左搀右扶,跌撞着往这边走来。老太医一把年纪了,头发胡子比那刚出锅的豆腐都白,经此一顿折腾,受不住劳累,“哎哟哎哟”地直叫唤。第五辞猜想,他应是在轮班后,下值的路上被人捉来的。段循礼久等不到他的回应,打算自个儿带人进屋瞧瞧,拽起太医的手,绕过第五辞就走。第五辞气得当场想锤爆他的狗头,拳头蓄势待发,却又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再生是非,忍了忍,只道:“滚!”段循礼叉腰据理力争:“老太医多大年纪了,你还这样说他,懂不懂得礼义廉耻。”他拍拍太医的肩头,催促说:“走,甭管他。”第五辞咬牙又说:“我是让你滚!”段循礼尴尬到脚步一顿:“呃,这怎么说我也是客人……”第五辞没理,甚至是连个眼神都不屑于再给他,只吩咐了一句:“叉出去!”便带着太医进屋了。——侯夫人打从屋内出来,见到太医,忙“呀”了一声,问第五辞:“怎得这么快?”“顺便在路上碰到的。”第五辞答得漫不经心,攀起太医的肩膀,把他往前推,并催道:“老先生,你快点,人命关天,是半点都耽搁不得。”太医抖了抖小腿,哆嗦着身子进了屋。不过还是相同的进程,观气色,听声息,问症状,切脉象,但到底是打先帝时期就在宫里侍疾的老太医了,这么一通瞧了下来,很快便摸清了病根的所在,没说不行,只道还需要料理些时日。第五辞整夜悬着的那口气总算彻底松了下来,止不住地道谢,扶着太医去写方子,又亲自嘱咐了孟天去煎药。他等在屋内,满怀希望,只盼着汤药落到温娴胃里,她能立马起来,还如从前那般甜甜地叫着“夫君”。丫鬟们捧来换洗的衣物,劝他沐浴好好歇息,第五辞不肯,只待药熬好,要亲自看着温娴喝下去。这股执拗劲儿,大家也都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私下里也会讨论,从前那个调皮蛋,现在终是变作了痴情郎。可是人终究是会成长的,或许只在某一刻,也或许只待一个好时机,温娴重伤恰巧就是打开第五辞任督二脉的那道外力,是真真正正让他担起了自己肩上的责任。第五辞又薅了一把乱遭的头发,在屋子来回踱步,心里不安,却又不知为何。那边太医邀着侯夫人去外间单独叙话,他只瞄到一眼,便潜意识觉得不对劲,于是偷偷跟了过去,藏匿在圆柱背后,打算听听墙角。太医的话是藏一半露一半,适才屋内并未道明真相,等到侯夫人跟前,这才说了实话。病确实是能治,但治好后究竟会不会醒来,无人敢做保证。温娴后脑遭受重创,伤得还不只是表面,脑中积了大量的淤血,阻滞脑络,损伤内颅,轻则痛无休止,头昏脑涨,重则昏迷自闭,不省人事。即使运气好能醒的过来,也保不齐往后会落下什么样的病根,许是健忘,也许是失语,总归是是棘手的问题。侯夫人听着舌尖都在泛苦,不停地追问太医可有根治的办法。太医直说会尽力,剩下的便交给天意。后面的话第五辞再也没听进去,绷不住心弦猛地跌坐在地,他手心贴面,压抑着声音,不一会儿,眼泪便从指缝间流落下来。他没待多久,想着温娴那边还需要人照顾,跑去洗了把脸,就恍若无事地回到屋内。温娴的伤是因他而起,第五辞铁了心要根治好她,无论使何种办法,无论花多少钱财,无论历时多久,只要还有希望,说不定就能痊愈。
如果不行,他便就陪着她一辈子罢。晚些时候侯夫人进来过一趟,给第五辞送些果腹的吃食,好几次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又生生忍了下去。这一夜她也折腾得够呛,受不住困意去了榻上小憩,第五辞替她盖上被子,一扭头,便见段循礼缩着脑袋正往里打望,他嫌碍眼,拾起手边的细颈花瓶朝外掷去。段循礼被吓得“嗷”叫出声,可也算有骨气,没后退,只冲第五辞喊:“我是来跟你道歉的!”“道歉”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了点不甘愿的情绪在里头。第五辞嗤笑一声,一脚把段循礼踹离了跟前,等他仰面翻了个身,才看清了这人的搞笑做派。段循礼好歹读了几年书,便学起先人的典故,缠了两根烧火棍在背上,明晃晃地于侯府门前负荆请罪。“我本意只想教训你,哪曾想会害了温娴,我又不是故意的,你也别老是跟我甩脸子。”这话竟还听出了一丝委屈的感觉。第五辞实在恶心他这股惺惺作态的假象,走出房门,咆哮道:“滚!”不知是这声音太过凶恶,还是第五辞的表情过于骇人,段循礼礼确实是被吓唬住了,连滚带爬地直起身,哆嗦道:“滚滚滚,我这就滚。”临走前一瞬,段循礼又死皮赖脸地掰扯道:“但你也别怪我爹,他就是人老了拎不清事,一时糊涂才使的坏。”第五辞脑中轰隆一响,转身快步走进院中,拎起段循礼的前襟,咬牙问:“你说什么?”段循礼吓得腿脚酥软,话也说不明白:“没……没说什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怪不得他怎么推算都想不出来背后之人是谁,合着今日某个蠢货自己爆了口,还假惺惺地上门说要致歉,分明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纯粹是来恶心人罢了。这段家人简直把没脸没皮发挥到了极致,既然无情,就休怪他无意。第五辞体内翻涌着滔天的怒火,睁大双眼,额角青筋暴起,随着粗重的呼吸一鼓一张,本还攥着段循礼衣襟的手改而往上,一掌扣住他的脖颈,收紧力度,指节紧握,用力到发出咯咯声响,脸上带着笑,眼神却狠厉阴鸷,似乎要当场要了他的命。段循礼被完全钳制在地上,没有力气反抗,只得往外推推搡着第五辞的手,张大了双目,想要高声呼喊,却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来,气息一点点殆尽,已是濒临死亡的征兆。第五辞的确起了杀心,缓缓转动腕骨,继而手起快落,直奔段循礼前额。但下一瞬,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臂。“辞儿,莫要动粗。”武安侯强行拉开对峙的两人,冲着他斥道:“青天白日,还是在自己家里,你就敢动手伤人,岂非是没有王法了。”段循礼终于捡回来半条命,扑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不小心触及到第五辞的眼神,他喉头一紧,连滚带爬地逃走了。第五辞还想去追,武安侯钳住他的肩,使劲掰正回来,咬牙说:“我知你不服气,可万事讲究个证据,你这般冲动着去要他的命,换来的会是什么,接下来无休止的报复,还是只为解解心头的恨意,可温娴乐意见你如此吗,若是段循礼出事,丞相又岂能善罢甘休。”“难道就要这么算了,任由这厮欺辱到我头上来,还要忍气吞声不发作,当我是病猫好拿捏,传出去让京城百姓笑话不成!”“是叫你忍没让你就此罢手,三千越甲可吞吴,君子报仇岂是在一朝一夕。”第五辞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垂下手倚靠在门框上,迷惘地问:“爹,那我该怎么办?你既不要我动段循礼,那我还能如何,如何替温娴挣回这份气。”“你想要段循礼偿命,可丞相必定也会要了你的命,他是两朝重臣,犹虬枝古树,非你我可以撼动,你年轻气盛,我欣赏你的赤诚,可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想要保护你所在乎的人,靠的不仅仅是嘴巴和拳头,光咒骂暴打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只有真正强大起来,成长为可以担负得起肩上的责任时,才真正享有威望,能够将她护于羽翼之下。”“儿啊,事到如今,你真的该懂事了。”第五辞撑不住滑坐在地,捂脸难掩羞愧,一身狂放傲骨,终是低头服了软。他心如刀绞,短暂的痛楚过后,抬起头,哽咽说:“我明白,爹,我都明白了。”第四十五章 宫里的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 开的方子摞起来足有两寸来高,经过多日的细心照料,温娴身上的伤总算好了大半, 局部淤青和肿块也已慢慢消退,有太医院的润肤膏,去疤不留痕, 温娴后脑那撮被剪掉的碎发现在都已经长出了新的绒毛。明明是极好的征兆, 可温娴的状态却是一天比一天差, 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睁眼的时间远没有沉睡的时间长,每日只靠着半碗米粥度日,吃了吐,吐了吃,本就羸弱的身子, 现在更没剩多少肉。第五辞白日就守在温娴的床边, 给她说书讲故事,用外头听来的趣事, 来逗她开心。但温娴总是听不过半刻钟, 便栽倒在第五辞的怀里, 呢喃着说也想出门去瞧瞧热闹。可依照她此时的身体状况, 别说是走路上街,便是下床都费力, 第五辞抚上温娴那张比他巴掌还要小的脸蛋, 没由来的又是一阵神伤。他把她抱去院中晒太阳, 看远处槐树下挂着的那只七彩文鸟, 听风吹起廊角的风铃声,恍惚觉得世界只余下了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