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默了片刻，方听见有人说：“是，奴才这就去禀告。”脚步声已渐远，雪盼还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我松了一口气，便吩咐她：“去拿我的寝衣来吧。”雪盼方起来，无声退下了。我裹着大巾帕，静静站在木桶内，等着寝衣拿来。就这样站了一会子，忽听有脚步声走进来。沉稳的步伐，不大像是女人的脚步声。疑惑间，就瞧见纱帐后面隐了一个人影。“雪盼？”我试探性地唤了一声。人影纹丝不动，也不做回应。我这才警惕起来，仔细看了看，那人影分明是个男人。虽越发觉得那道身影有些熟悉，可还是不由慌乱的喊了句：“是谁在那？”这一嗓子，倒是惊得那人掀开纱帐进来了。我慌得赶紧蹲下身去，待看清来人后，却失声喊了一句：“九爷！”只见九爷一身太监装扮，就这么大着胆子进来了。听我喊出声，他迅速上前捂住我的嘴，小声道：“别出声，你想害死我呀。”待情绪稳定后，九爷方松开手。来不及寒暄，我忙催促他：“你怎么来了？你快出去，会被人发现的！”九爷冷笑一声，然后握着我的手，盯着我看：“怕什么，我来看看我的女人，这都不行吗？”此刻，我再没有心思与他调情，只一个劲的催他离开：“私闯后宫，他会杀了你的！九爷，你就听我一次，快走吧…”这会子，雪盼定是往浴房来了。若是被她撞见，就算她一时不说出去，背地里也会走漏风声。毕竟这婢女不是我带来的，定是不能亲信。然而九爷对于我的催促，却无动于衷。他从来都不怕四爷，即使四爷现在已经是至高无上的皇上，他似乎也不想屈服。同样不想屈服的，自然还有八爷他们。可君是君，臣是臣，君臣之礼怎可违背。我不想九爷再为了八爷，为了那所谓的兄弟情谊，不顾生死的去一次次挑衅皇权。帝王向来无情，我很清楚，四爷打登基的那天起，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四爷了。当然，他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大哥哥了。八爷的不甘也好，十四爷的不平也罢，只要他老九能够平安，这便是我唯一的私心。我抬手摸了摸这个男人的脸，心里满是不舍。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了。九爷眼底闪过一抹意味难测的眸光，这眸光，似是有些无奈。可嘴角扬起的桀骜不羁，却倔强的让人心疼：“老四果真够狠，得到了皇位，现在又来抢我的女人。看来鱼和熊掌，他都想要。”“你记住，你是我老九的女人，我不许你再去伺候别的男人。”我用力点头：“我记住了，你快走，马上有人来了。”九爷思索了一下，忽然说道：“不行，我要把你要回来！”此话一出，我又惊又忧。惊的是，这个只把女人当做暖床物件的毒蛇老九，现在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说出这般犯险的话。忧的是，他若真这么做了，四爷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可我是先帝赏赐给他的，你现在要回，不是等于造反吗？”我急忙劝阻，为了一个戏子，他真的没有这个必要。九爷默了默，许是他对老四蛰伏已久的不满，被我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只一副发狠的样子：“造反又怎样！”我还想再劝，却听得一声尖叫。原是雪盼拿了寝衣来，撞见这一幕，随即大叫出声。只杵在那门前愣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九爷听到声音，顿时起了杀心。雪盼见他目露凶光，方吓得扔掉寝衣，转身就要跑。奈何九爷有意夺她性命，又怎会让她逃脱。雪盼还没跑出两步，就被九爷薅住，然后拖拽至木桶处，将她的头死死按进了水里。我吓得蜷缩起来，面前的雪盼不断挣扎着，我知道，此刻的她一定很痛苦。“九爷，放了她吧。”我终是于心不忍，于是求道。可九爷不理我，依然死死按住雪盼的头，不给她一丝生还的机会。我捂住耳朵，把头埋的很低。雪盼挣扎的样子，我再不敢面对。如果九爷是罪魁祸首，而我就是那个帮凶的坏女人。极短的时间，我记得那只是眨眼之间的工夫，雪盼便没了动静。她与我并没有深仇大恨，却死得这样不明不白。猛然间，我仿佛看到了清茶死不瞑目的样子，他也是死得不明不白。九爷走过来，趴在木桶边沿看着我：“你若放了她，就是害了你。”他的声音很温柔，就像之前杀死稚柳那样，也是极其温柔的安抚我。披散的秀发，直往下滴着水珠。九爷伸手，将贴在我脸上潮湿的头发挂在了耳后。木桶里的温水已经凉了，我不知是怕还是冷，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九爷将地上的寝衣捡起，对我说道：“穿上衣裳，回去好好的睡一觉。”我余惊未定，只无声接过。“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把你要过来的。”九爷杀了人，却一点也不慌乱。原来一个人狠毒起来，根本就不需要走火入魔。“九爷，别再为我犯险了。我就算老死在宫中，也不想让你去得罪皇上。”我一把拉住他衣袖，认真相劝。“你别管了。”九爷握着我的手，转头看向雪盼的尸体，又说：“尸体我会安排人来处理，你穿好衣裳就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我先走了。”九爷走后，我拿掉大巾帕，匆匆换上寝衣，然后慌乱的穿上鞋子跑开了。雪盼的半个身子，软软的闷在水里。我不敢直视她的惨状，始终不敢。我抱膝坐于床上，没过一会，就听见院里有人拖拽尸体的声音。我很害怕，随即扯过被子躺下。她会被扔去哪里，井里，河道里，还是偏僻的杂草丛中。无人知道，也无人想知道。总之，这种事情在深宫里早就见怪不怪，只是可怜了一条性命罢了。惶恐了一整晚，翌日清晨，五儿推门进来，伺候我梳洗。她拧了毛巾递来，我见她脸色不大好，便问：“怎么了？”五儿默了片刻，方咬着嘴唇怯怯的说：“小主，雪盼不见了。”“是吗？她能跑到哪去，许是被嬷嬷调到别处当值去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看向她，本以为能含糊过去，可她迅速躲闪的眼神却告诉了我，昨晚发生的事，已经被她发现了。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可庆幸的是，她比雪盼命大。“你怕我？”我强装镇定的笑了笑，不管怎样，都不能自乱阵脚。五儿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奴婢是敬畏小主。”是啊，敬畏也是怕。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很怕我，可昨日她还有说有笑的，一副丝毫不惧主子的样子。怎么一夜之间，就开始变得畏畏缩缩了，这可真是奇怪。伺候我梳头的时候，她的手微微抖动。我透过镜子望向这个模样清秀的姑娘，一张樱桃嘴出奇的好看，做个丫鬟倒是可惜了。“五儿，你进宫几年了。”我柔声问。“奴婢进宫时间不长，只半年有余。”五儿小声回道，依然低着头不敢看我。“你跟雪盼什么关系？”我又问。提起雪盼，五儿眸光一暗，却又强忍着伤心：“奴婢和她是同乡，她比奴婢年长两岁。奴婢进宫晚一些，所以一直受她照顾…”不知怎的，我心中很是愧疚。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们兴许还能继续做一对相依为命的好姐妹，在这孤寂的深宫里……“那箱子里有一些新扯的时兴花样布匹，你挑拣喜欢的花样，拿去做身衣裳穿吧。有一匹是翠绿色的，上面是小繁花，针脚细细密密的，阳春时节穿着正合适，你也一同拿去吧。”我接过木梳子，示意她去里屋挑拣。五儿看着要比雪盼乖巧许多，听我这么说，便听话的朝里屋去了。片刻后，就见她捧着那匹翠绿色的布料出来了，我笑道：“还有一匹玫红色的料子，怎么不拿？”五儿拘谨的摇摇头。我起身直接去拿了来，然后放在她手上说：“拿着吧，留着冬天做件夹袄。”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的回了一句：“谢主子。”直到她出去，我瞧见她深深的松了一口气。或许伺候我这样不清白的主子，搁谁都不舒坦。教引嬷嬷来教礼仪的时候告诉我，皇上把我身边的婢女传去问话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昨晚我不愿意侍寝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后宫。“别人求之不得，小主反倒躲着，这是为何呀？”后宫之中人人不理解，教引嬷嬷也同样不理解。我不吱声，也无暇顾及别人的疑惑。此刻的我，只担心皇上会问五儿什么话，而五儿又会说什么话。“奴婢多嘴了。”教引嬷嬷意识到说错了话，忙不迭改口。我盯着门外，心事重重的说：“嬷嬷开始教吧。”“是…”教引嬷嬷立直身子，正色道：“宫廷女子不比民间，头饰繁复是主要。为避免跪拜时头饰松散，以至仪容不整，乃是忌讳。故而，小主首先要学的一样，就是扶鬓礼。行礼参拜皇后的时候，小主需要跪下，目视前方，然后将手挥举至耳边。按序跪三次，每次再挥三下手即可。”说毕，教引嬷嬷便开始示范。我心绪不宁的照着做，根本学不进去这规矩。心里想的，只那两匹布料，并不足以买通一个宫女。事实证明，确实如此。没一会儿的工夫，皇上果真来了，冷着一张脸，吩咐教引嬷嬷退下。他沉默注视了我许久，试图从我这里找到一丝端倪，亦或是让我先开口。我平静的跪下，这大概就是不问自招的端倪了。“这就是你不侍寝的原因么？”四爷冷静的可怕，平淡的语气里，带着一抹寒意。我低着头不说话，他的袍摆上精绣着彩云金龙纹，显得极其的威慑。这分明是在提醒我，他是九五之尊，是会杀人的九五之尊。“朕已经宣他进宫了。”四爷话中带怒，我好像从没见过他大怒的模样。不，我差点就忘记了，他是“冷面王”，他的冷就是怒。我抬起头，勇敢的看向这个九五之尊：“请皇上杀了我。”“然后呢，换谁的命…”四爷的眼睛就像最深的湖水，深不可测又泛着幽幽的冷。我毫不犹豫的说：“九爷的命。”四爷默了片刻，吩咐道：“你站起来。”我起身，他定定的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依然低着头，却什么也不敢想。四爷忽而温柔的挑起我的下巴，我惊觉，随即对上了一双满是失落的眸子：“朕难过的是…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心思恪纯的小女孩了。”这句话使我的心狠狠一痛，很奇怪，怎会有这种痛，又不是生离死别。我看见四爷落寞的走开，然后消失在视野里。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来过。当然，也再没有宣我侍寝过。自此以后，我就像笼中的金丝雀一样，被关在这诺大的紫禁城里，消耗了光阴，也搭上了最美的年岁。养心殿内，九爷无声的站在四爷身后，死死的盯着他。“你想向朕要她？”四爷平静的望着那块匾额，他闲来无事时，总是喜欢观看上面题的几个大字。比起四爷的眉心舒展，九爷则冷笑一声，言语挑衅道：“她是我的女人！”四爷转过身，他看到九爷紧握着拳头，嚣张跋扈的样子，真是从始至终都没变过。“九弟，你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怎样，臣弟只是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怎么，有何不妥吗？”四爷沉默的背过身去，眼底闪过的一丝狠戾，身后的九爷显然瞧不见。殿内沉寂到令人窒息，殿外候着的几个太监皆低着头，不敢窥视里面的动静。“你出去吧，朕不想牵连无辜，如果你真替老八着想的话…”四爷闭着眼睛，他不想把话说绝了，也不想把九爷或者一干人等，都逼到绝路上去。这份体面，应该是相互的。他只想像先帝那样做个仁君，而不是落个“嗜兄屠弟”的野史。所以四爷并不想威逼曾经的政敌，也自然是希望他们不要来挑衅他。毕竟残暴无情，在一个帝王身上，本就合情合理。良久，殿门被打开，九爷阴沉着脸出来了。“恭送九贝子。”一个太监笑脸相送，却遭到老九怒瞪了一眼。太监立时低着头，不敢再多言。众人看着九爷愤愤离去，面面相觑了片刻，方进殿内。……我记得最后一次和九爷幽会的时候，我们躲在护城河的那条船内，相拥很久很久。这短暂的温存，就如旱花一现，终是遗憾罢了。“你闻到了吗？今晚的风里，似乎有海棠花的香味。”九爷拥着我坐在船舱内，观赏湖中央的荷叶。深秋后，湖中的荷叶已经逐渐枯黄，没有了花，最后会连根烂在水里。第二年春天，湖边泥下残留了一些未烂尽的莲藕和莲子，复苏后又将是一片新荷。“不对，海棠花无香。”我犟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