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哦，哦。”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听见男人的话后才意识到好像车厢里是有个什么声音一直在叫，是因为没系安全带吗？这可够丢人的。不过，系上？
“老师你同意啦！”
“我会很听话的我保证！说往东就绝不往西，真的！带上我绝对是个明智之举。”樊亮乐得脸都开了花。
许俊彦装作看后视镜，余光路过了他，肉眼可见的开心，叫他不自觉地被带着也扯了下嘴角。小孩七手八脚地插安全带，捅了三回都没对准位置。他有点无奈，“看准了，在红色按钮旁边。”
安全带显然没能把那人好好固定在座位上，樊亮拧着半个身子，侧着看他。许俊彦被那目光盯得有点不自在，他抿了抿嘴，嘴唇上不寻常的触感让他一下子警醒过来。
被打断的情绪续不上了，那些被认为是好的或者不好的征兆也没了往下的内容，不想说再见的人消失不见，说过再见的人却一再相见。倘若丁向阳是个绝版的艺术品，那仿品就算是做的一模一样，也没原版珍贵吧，艺术品贵在稀缺，多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可小孩哪懂什么掉价不掉价，他只晓得要要去每个想去的地方。大胆包天。
许俊彦又长叹了口气。
他提不起劲来，旁边的人却活力满满，看眼表，距离七点还有好大一截。“饿了你就吃点东西。”
“我不饿！”话音还没落，樊亮的肚子就拉着长音叫了一声。
许俊彦瞥了他一眼，男孩这时候埋着头没再看他，可能是终于也觉出来点不好意思。许俊彦劝道：“吃点吧，你不是带了那么多东西吗？到时候放着也得是放坏了，早吃完早完事儿。”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过去还得有几个小时呢。”
车子驶上高速，ETC轻轻叫了一声，引来男孩好奇却不知道该落在何处的目光。太阳开始升起来，咸鸭蛋黄似的红得吓人，竖直又倒下的灌木丛像是不断抽向大地的嘴巴子，两只长尾巴鸟掠过天际又很快被他们甩在身后，泛着紫色的天空上没有一朵云。紫外线不弱，许俊彦摸出来墨镜换上。
他想起那很有名的一句广告语，“在时速70英里的劳斯莱斯汽车中，你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钟表的滴答声”，虽然他这不是劳斯莱斯，但是空气是不是也有点太安静了？勾了芡似的沉甸甸的。
有时候，安静是很好的，就像是在这人出现之前，一个充满露水的阴暗的早上，像是梦境的延续，那时候他是自己一个人，安静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但现在，安静却变成房间里的大象，把空间挤得满满当当的，叫人不可忽略。
樊亮，一个入侵者，一个赝品，存在感极强，叫他感到窒息。
他看着前方的路，脑子里转着有的没的事。早上关没关窗子？没什么印象了，那昨天开窗子了吗？煤气和水关好没有？垃圾好像忘了倒，丁向阳从不会忘倒垃圾。丁向阳不爱买垃圾袋，他只会用买菜剩下的袋子，有时候太小有时候太大，和垃圾桶不匹配，倒垃圾的时候弄得手脏。垃圾袋得是黑色的，红的像是卖肉的，黄色像是医用垃圾，绿色像是公用厕所，紫色像是上个世纪小摊贩的水果店。水果店，小孩带了黄瓜，黄瓜也能算是水果吗？但假如小西红柿算是水果，黄瓜应该也算。他上哪儿买的黄瓜？学校超市还有卖这个的？丁向阳也喜欢旅行的时候带黄瓜，觉得清爽，但是自己总觉得不够好，像上个世纪物资匮乏时候才会带的旅行食物，多少有些拿不出手，自己还没少因为这个念叨他。
想到这儿，许俊彦感觉自己的眼泪又有种往外溢的趋势，他不想哭，但一直低沉的情绪拽着他往下沉。在那个“拜拜”后，世间万物好像都变成他能解读不能解读出来的隐喻，被人拦下可能意味这趟旅途不会顺利；但拦路的人是樊亮，或许这能表示旅途充满意外，但最后结果是好的——毕竟他那么年轻，所有的不好到最后都会是好的，这毋庸置疑。
还有什么呢，一些被他忽略成日常生活的征兆？长长的道路伸向远方，灰色的蛇一般蜿蜒，看也看不到尽头。
要开很久。但也不久。时间总是在想快的时候变慢，想慢的时候插上翅膀飞起来。他六点多就出了门，十点怎么都能到了。不对，许俊彦看了眼表，红色的数字还没有跳到7，六点多，樊亮怎么能出来的，学校宿舍门七点才开。翻墙？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他怎么知道自己家在哪儿的？
许俊彦转头，樊亮直勾勾的目光就被捉了个正着，俩人都是一愣，许俊彦本就迟缓的脑子清除了缓存，悬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脑袋转过去再转回来，想问，可还没等张嘴，先看见小孩脸上皱起来的眉毛。看起来怪奇怪的，像是猛然间变了个人，许俊彦的眼神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撤回来。
减速带过了两个，许俊彦的脑子被颠到了正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个表情可能代表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可能是生气，愤怒，纠结，又或者是痛苦。
“……你是不是……”许俊彦看他，想了想，换了种问法，“你晕车吗？”
“晕车？”没想到樊亮比他还迷茫，“我的头很晕，感觉自己的嗅觉灵敏了很多，一种皮子的气味，是座椅吗？我的胃好像有点痛，但也可能是饿的。我晕车了吗？”
许俊彦没再说什么。打转向灯，变道，按开双闪，刹车，停在了应急车道边。他拧开瓶水递过去，“我这儿没晕车药。你先下来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樊亮“噢”了一声，临拉开车门前还看了许俊彦好几眼，像是怕他会把他扔在这儿自己走了似的。第四回转头，许俊彦不耐烦地抽了口气，小孩连忙乖乖下去了。
听见车门关上的声音，许俊彦把安全带解了，头靠在靠背上，点燃了一支烟。
他像是在同时想一百件事情，又像是压根什么都没想，烟蒂上的灰积了长长一截，他被烧到了手。他盯着那个小红点看了很久，久到视网膜上都烙下它的痕迹，然后把窗户降下来，把它弹出窗外。咂了两下嘴，从储物箱里翻出来个不知道过没过期的口喷，呲了两下，没咂摸出什么味道。
“老师！”
樊亮的大脸猛然间出现在没了玻璃的车窗外，不足一个胳膊的距离让许俊彦结结实实吓了个激灵，他暗骂一句，没好气道，“什么事。”
“噔噔噔——噔，”跟着樊亮的配音一起出来的，是他从背后掏出来的一朵小黄花，路边野地里常见的那种，捏在手指间细细嫩嫩的一小株，“看，老师，春天来了！”
许俊彦的视线从黄花到笑容之间打了个转，脑子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手指却有了自己思想似的，先一步扳着按钮把车窗升起来了。小孩的笑脸掉下去，把花贴在他玻璃上，敲窗户，做鬼脸，乱叫。许俊彦心里乱七八糟的，强迫自己目不斜视。
远方的路还是那么长，灰灰暗暗的，蛇一样。过期的口喷时隔良久后反出来点味儿，他砸砸嘴，甜丝丝的，看看金属瓶子，mint flavor。
春天到了。
第38章 这人做的太不够格
说不好这小野花是让他的心情好了点还是更差了点，许俊彦叫樊亮上车的时候还板着脸，嘴角抿得直直的，墨镜片隔绝别人的窥探，像下一秒就能去《黑客帝国》的片场客串。
樊亮像是完全恢复了，安全带系上，侧着身子坐着，没再皱眉头，举着那指甲盖大的小花献宝，“老师你看。”恨不得把那东西怼到他许老师鼻子前面才好。
许俊彦装作倒车的样子，扭着身子像模像样地打方向盘，转回来的时候那人还杵着胳膊等他，他乱得很，心里一烦，嘴上就带了点刻薄的意思，“多大个花还值当这样，从来没人送我这么……”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尖酸，忙收回去，咳了两下，腾手接过来放挡风玻璃前，想了想，又觉得不像话，转手塞进储物箱里了，看着外面的指示牌说，谢谢。
男人的尾音压着导航的开头，“前方有测速照相”“谢谢”，这句话就变得像是在跟终年无休的摄像机道谢。
樊亮觉得好玩儿，朝他眨眨眼，也不知道他许老师看没看见。
按灭双闪，许俊彦感觉无形的空气又开始沸腾着，等待一碗兑了水的芡的下锅。他没话找话，“——你好点没。”
“好多了，我感觉我可能是饿了？我之前不晕车的。”
许俊彦想起来男孩坐在座椅上的样子，脑袋挨着车顶，长腿蜷着，委委屈屈，看着跟蹲在马扎上似的。可能是车内空间太小了，他心想，活该，谁叫你非要跟上来的，这车跟谁都合适的不行，跟你就哪儿都不行？当然是你的问题。可他是许老师，话就不能这么说，“可能是因为起的太早了。”
说到这个，许俊彦突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的？”
樊亮瞬间坐直，“啊，我是，嗯……就，”想到了什么，他瞬间理直气壮，“大家都知道啊。”
许俊彦眯了眯眼，“大家都知道？”
“……起码，起码吴桐江就知道啊。”樊亮攥着他的大旅行包的肩带。
许俊彦看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包还跟个小山似的压在小孩腿上，“扔后面去。你问的吴桐江？”
樊亮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许老师说的什么。他笨拙地在安全带的捆绑下把大包移向了后排，束手束脚，出了一脑门汗，“嗯，我问的他。”
许俊彦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换了个问题：“你几点出的门？”
樊亮迟疑了一下，“七、七点？”
“七点？问句？你问谁呢。”
“七点。”樊亮笃定。
变道，超过一辆拉着猪的大车。男人的手指敲敲方向盘，“想好了再说。”
樊亮迟疑着没吭声。
“说话。”
“……点。”蚊子哼哼似的。
“几点？”声音太小了，许俊彦没听清。
“四点。”
许俊彦被气笑了，转头看他，“四点？你四点在我家门口堵我？”
樊亮揪着安全带，“怎么能说是‘堵’呢，是‘等’，我在等你的嘛。”
许俊彦没理他，“你四点怎么出来的？翻墙？”
“……嗯。”男孩挪了挪屁股。
“真能耐啊樊亮，”许俊彦瞥了眼后视镜，阴阳怪气，“真能耐啊，还翻墙，干脆直接飞出来多好呢。”
“翻墙其实没多……”
许俊彦不想听他辩解，打断他的话，“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哪儿的？”
“吴桐江……”
“吴桐江没来过，他不知道我住这儿。”
樊亮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完了，不好，要暴露了。这时候一阵音乐声响起，是他添乱的手机，樊亮看也没看直接按掉，脑子飞速运转，借口往外延伸出一百个，手心开始沁出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