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乱说。”黎阳道：“就说农机厂拖拉机挂挡的问题吧，轴承容易散架，离合器前从动盘摆差太大，还有离合器前压板容易断裂，这些毛病修理厂的老师傅说，很早就有了，现在也依旧存在。”
在工厂里干活这么久，大家伙当然知道自己家的拖拉机都是啥毛病，闻言含糊道：“有些是操作不当造成的，也不能全怪生产……”
“别在这骗小孩了。”门口的一个老师傅开口道：“人家是留着面子，没有多说，你们还在这遮遮掩掩，是想糊弄鬼呢？！”
老师傅过来签字，黎阳看到他写的“刘志伟”三个字，立刻道：“原来是刘师傅，您自制的单臂铣床上了报纸，没想到现在还在用。”
老师傅冲他点点头，拿了钱就走了，并没有多说啥。
走廊里的人稍微少了些，谭帅和老厂长从人群中挤进了财务室，邵然则去送其他人。
谭帅和老厂长一来，又多了一张桌子可以发工资，谭帅数钱的动作没有黎阳标准，但是速度并不慢，他桌子前面的队伍走的特别快。
别看工人们逗黎阳，但是谭帅一来，话一下就少了不少，昨天开会他们就看出来，这个年轻的新厂长，不是善茬，为了饭碗考虑，还是要小心点。
虽然集体企业变成了私营的，大家伙都不甘心，但是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出路的，还得在这里继续干。
老厂长跟工人们讲，让他们好好在这里干，谭帅是个有能耐的，以后会越来越好。
所有人都觉得老厂长这话是为了安慰他们，其实老厂长是发自内心说的，国企和集体企业像是温室里的花朵，不知道外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谭帅敏锐的察觉到了，又有魄力，一定能带着农机一厂的人快步往前走。
看着谭帅做的种种，老厂长仿佛瞧到了郑翔开的影子，他的那个徒弟当年顶着那么大的压力进行改革，即便他的种种做法非常有争议，但是没有一个人不承认，郑翔开是真的有能耐的人。
现在就看谭帅的了。
工人拖欠的工资发了整整一天，接下来要发放的是退休工人的退休金。
这个是个慢功夫，腿脚好的，自己来领，腿脚不利索的，就要人送到家里，如果儿女来领的，就得分情况，因为孩子多，给错了，容易造成家庭纠纷。
不管多忙，黎阳每天都会往海边小镇的旅馆打电话，确认大毛他们的安全。
每次接电话，大毛都会说上一句，“我都十六了，你十六那年一个人从老家到海城，我们几个人就离开家几百里地……”
大毛这样说时，黎阳就会忍不住回想他第一次和大毛见面时的场景，谁能想到，当初随手送出去几个卖不出去的红薯，日后会跟他产生如此多的交集。
说到小孩，回来一个多月，黎阳终于见到了那个偷偷潜入他们车上，一路从最南方跟到海城的那个孩子。
他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崔磊。
不是黎阳找到了崔磊，而是崔磊找到了黎阳。
傍晚时候，他站在小屋门口，问黎阳，“大毛好久没有出摊子了，家里也没人，他是不是被人追杀，逃跑了？”
黎阳第一次听说找人的理由是这个的，叹气道：“他们去海边摆摊了，你不知道吗？”
崔磊摇头，大夏天的，他穿着少，身上依稀还能看到一些伤痕。
“怪不得他们家东西什么都没有少。”崔磊喃喃自语。
“啊？”黎阳惊到了，“你怎么进去他家的？”
崔磊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黎阳，脸上写着——不要多嘴。
知道他从前的经历并不寻常，黎阳叹气，“你还是老实点吧，如果被警察抓到，我怕去了都领不回来你。”
“不会被发现的。”崔磊道：“海边在哪里。”
“有点远。”黎阳道：“你别乱跑，我后天正好要去给他们送冰淇淋粉和柴油，拉着你过去。”
谭帅开始处理工厂没用的机器和货品，派不上用场的全都拉到南山卖废铁，其中也包括那些重伤了两名工人的机器设备。
黎阳跟着拧了两天的螺丝。
谁能想到，农机一厂的第一笔收入竟然是卖废铁得到的呢，虽然金额不小，但是对于买这些设备花掉的钱，那只能算是一个零头。
白天太热了，卡车里面像是一个蒸笼，黎阳选择了晚上走。
因为有车，出行特别方便，黎阳随便找了一辆换班闲着的卡车，把东西装上去，然后就出发了。
崔磊坐在副驾驶上，一路上悄无声息，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黎阳不扭头看，就好像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汽水你不喝吗？”黎阳对他说道：“买的时候还是冰的，现在都快热乎了。”
崔磊拿起汽水，仰头一口气喝光，然后接连打了好几个嗝。
黎阳看着前方，转动方向盘，道：“你和大毛咋认识的？”
“我打了一个人，那个人找大毛帮忙报仇。”崔磊道：“我本来想把他们都收拾了，柳英杰说，大毛是你们家的人。”
黎阳：“……”
还真是不打不相识。
“我不如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吗？”崔磊突然主动开口了，一脸的不甘心，“为什么我要一直看幼儿园的书？
“那些书你都看完了啊？”黎阳惊讶道：“你早说啊，回去把小学的书都给你送去。”
“我有钱。”崔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些毛票，放在卡车前的小筐子里面，“我刨垃圾挣的，你们的钱我以后会还上。”
“你一直在南山刨垃圾啊，刨的哪一家，千万小心那些化学物品。”黎阳道：“怪不得找不到你。”
“衣服。”崔磊话虽然少，但是如果不是他介意的，有问必答，“翻出来不少外国钱，一直没找到人换成能用的。”
“衣服还行。”黎阳忍不住叮嘱道：“你要是不着急换，就等等，到时候去B市，那边容易换外币。”
几百里路，几个小时就到了，卡车停在小旅馆门口时，二楼的一个窗户伸出来几个脑袋和手电筒，黎阳听到了黄立安的声音，“阳阳哥来了。”
黎阳先进旅馆，跟里面的人打招呼，四个人几乎是从楼梯上飞奔下来，从车上往下搬东西，然后放到旅馆的仓库里面。
干完活进旅馆，黄立安挂在了黎阳的身上，“阳阳哥，你能看到我吗？”
黎阳把他抱到桌子上，挨了挨脸蛋，“能看到，这是脸。”
黄立安咯咯的笑了起来，“我大哥骗我，他说我晒的黑不溜秋，太阳落山之后，都看不到人。”
旅馆的灯不咋亮，黎阳也看不出来他到底被晒黑了多少。
大毛看着崔磊，眉毛拧着，“你过来干啥？”
“我问海边在哪里，黎阳就带我过来了。”崔磊并不在意大毛的冷脸。
大毛被他无所谓的样子给激怒了，“那你有没有告诉黎阳，你差点杀了人的事情……”
崔磊还没反应，黄立安先捂住了大哥的嘴巴，眼睛飞快的瞟了黎阳一眼。
黎阳平心静气的道：“说吧，咋回事？”
这时大毛也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一脸懊恼道：“不关我的事，让他说。”
黎阳看向崔磊，崔磊没有隐瞒，“有人在南山仓库偷东西，我发现了，动手打起来，结果他的兄弟在仓库放火。”
“他差点把那个人打死，还动了刀子。”大毛补充道：“好再谭哥在，才没有闹出人命。”
“不是刀子，是钢锉。”崔磊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黎阳头疼，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六月初四晚上。”
听到这个日期，黎阳一下就想到了缺失了报纸的日子，看向黄立安，“这事还上了报纸？”
保守的秘密一下被戳破，黄立安只能点头，“谭哥让我把那两天的新闻抽出去了……”
黎阳都快气笑了，这是从上到下都在瞒着他啊，好样的，谭帅。
看黎阳这样，黄立安期期艾艾的蹭过来，“谭哥手受了伤，他让我不要告诉你。他说你要是知道了，一定着急，难受……”
黎阳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脸蛋，“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你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黄立安听话的点头，“我知道了，阳阳哥，以后再也不了。”
黎阳看向崔磊，崔磊双手一摊，“我下手狠是对方人多，不打倒下几个，我就会完蛋，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打架了。”
黎阳又叹了一口气，这人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没办法跟普通人一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旅馆有两张床，他们都睡在地上，黎阳洗了个凉水澡，跟黄立安躺到了一起。
海边的风不大，黎阳在一阵沙沙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还不亮，黎阳就起来了，他得趁着早上凉快开车回去。
他上车的时候，大毛他们打着呵欠送过来，黄立安撅着嘴，黎阳又给他按平了，许诺道：“明年或者后年夏天有空，我再陪你玩。”
别人都说下次或者下回，黎阳直接推出去了好几年。
没有办法，现在工厂里面全是事情。
黎阳刚上车，崔磊就坐到了副驾驶。
“你不在这里玩几天？”黎阳问道。
“不了，我还要回去干活。”崔磊这般说道。
黄立安犹豫了一下，从要给黎阳的塑料袋里面，拿出两个海螺送给了崔磊。
崔磊并没有拒绝，随手放在了口袋里面。
空荡荡的卡车跑回了南山，天已经亮起来了。
黎阳把车子钥匙还给了卡车司机师傅，崔磊跟他说了一声，径自去了南边的垃圾场。
时间已经不早了，黎阳先去表姐家吃饭，逗的小外甥女差点吐奶，赶紧小跑着离开。
到了工厂，看门的大爷跟黎阳说，“厂长在车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