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小阮语终于软软吭叽了一声。
顾修寒定睛一看,那张圆脸蛋上湿漉漉的全是泪,再一翻枕头,下面已偷藏了一堆光泽绚丽的珍珠,显然是静悄悄地哭半天了。
那么小不点儿的一只,眼泪珠却一颗赛一颗大,塞在枕头底下也不嫌硌脑袋。
平时就娇娇气气难养活的幼崽,恒温人工湖波动个0.1℃都会蔫头耷脑没精神,现在烧成这样,难受得一直哭,顾修寒都不敢想象他有多煎熬。
一颗心酸苦得像浸了柠檬汁。
顾修寒用手臂稳稳托住小阮语,让那颗小脑袋枕着自己肩窝,来回走动,想把他哄睡着。
毕竟睡着就不知道难受了。
感知到顾修寒焦虑惶急到濒临失控的心音,小阮语用带蹼的胖手抹了抹自己沾着眼泪鼻涕的湿脸蛋,因为是爱干净的洁癖鱼崽,还气息奄奄地用顾修寒的防护服揩了手,随即才小声安慰道:“哥哥……阮阮不难受。”
音色沙沙的,呼出的小股气流火炭般灼人。
应该是咽喉部位炎症太重,顾修寒甚至能嗅到一缕极淡的血气。
怎么可能不难受。
而且自己都哭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惦记着安慰别人?
顾修寒咬牙,下颚线缓缓绷紧了。
“不是,不是呀。”小阮语竭力组织语言反驳,抬起小手,虚弱地揉了揉顾修寒急得青筋凸起的额角,再开口时终于绷不住了,嘴一瘪,小奶音又染上了糯糯的哭腔,两包半成型的珍珠泪骨碌碌地顺着脸蛋滚,“是怕哥哥伤心,怕哥哥这里疼……呜……”
顾修寒怔了半晌才明白。
小阮语以为这次生病治不好了,自己要死掉了。
他不是胡思乱想,而是读到了顾修寒心底的恐惧。
如果他死掉了,顾修寒会非常非常伤心,这一点他能感觉到。
而且,如果他死掉了,他就没办法再帮顾修寒缓解精神力爆发时那种能令人丧失求生意志的剧烈头疼了。
所以他才会那样说。
会哭成这样,更多的是因为担心顾修寒。
可能是因为生来拥有强大的精神疗愈能力,本该在自己的族群中担任“治疗者”的社会角色,阮语很容易与其他生灵共情,尤其是关系密切的重要亲族。
为顾修寒做精神疗愈的效果那么好,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个。
阮语会哀他所哀,痛他所痛。
顾修寒永远都会记得那种被阮语治愈的感觉。
被懂得,被包容,被安慰。
像冰川消融,柔韧的嫩芽拱开冻土,一条条细弱根须抓挠着心尖,酥酥痒痒,肺腑间都充溢着甜暖纯稚的气息。
阮语将他精神世界中那片苍冷的荒滩当成自己的小天地,笨拙又慢吞吞地,用两只小肉手在上面栽满了花。
……
药效发挥,阮语的思维变得愈发迟缓,边琢磨顾修寒脑内那团奇怪的精神体边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母星的海洋,随波飘浮在天青色的温柔水流中,意识混沌而惬意,自我的边界渐渐消弭,像一滴水悄然融入海中。
这一梦不知持续了多久,阮语有种不断融化成海水,又不断从海水中凝聚成形的幻觉。
体内的一切物质仿佛都在跟随着精神的变化更迭交替,趋向于成熟与完美。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鱼都会在求偶热时经历这样奇妙的体验。
在梦里回到了故乡,阮语都有点不愿意醒了。
但这期间他还是被断断续续地被叫起来几次,眼皮半开半合着,梦游般让顾修寒喂着吃药。
因为没有得到合适配偶的安抚,身体的热度不断攀升,喉咙痛得越来越厉害,药片渐渐变得不好入口。
“疼……”细弱的抱怨声。
阮语用手指揉了揉喉结,推开水杯,不肯再乖乖吃药了。
顾修寒眉心微蹙,也不强迫,只沉声道:“张嘴。”
他得检查一下阮语的喉咙发炎到什么程度。
阮语还半梦半醒着,闻言便老实地张开嘴巴。
顾修寒垂眼看进去。
就这么几个小时,咽喉那一带已经肿得红彤彤的,也难怪会疼得连药都不肯咽。
他看清楚了,却没立刻让阮语合上嘴。
空气中流淌着谜语般的沉默,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就在这时,一幕画面猝然闯入阮语的意识——
是张着嘴的他自己。
烧得通红的巴掌脸努力仰着,傻乖傻乖的。
两排珠贝般白净的小牙后,口腔中淡红的软肉被津液浸得柔亮。
……
很短暂,只持续了大约一秒不到。
阮语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人鱼与其他生物体的精神高度协调时才会接收到的,画面化的脑电信号……
或者是遇到精神特别容易被读取的低等生物时也会这样。
会意外读取到顾修寒的脑内画面,大概是求偶热带来的知觉提升。
阮语一下就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脑电信号能强烈到形成画面,需要生物体处于专注或情感强烈的状态中。
换而言之就是……顾修寒正在非常细致认真地观察他的嘴巴。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是他自己先嚷嚷喉咙疼的。
那顾修寒不认真看,难道要粗心大意地看么?
阮语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可是……
阮语倏地别开滚烫的脸,忙不迭合上嘴巴,小小鼓鼓的唇珠抿得变形。
“怎么看那么久啊,”阮语不敢实话实说,视线游离,底气不足地埋怨道,“我脸都酸了……”
第21章
顾修寒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眼瞳黑沉如水,平静道:“抱歉。”
“换成这个?”
顾修寒翻拣着药箱,找出一支能将药液流超高速打入体内的无针注射剂,这种打针方式造成的痛感比较轻微。
“嗯嗯,好。”
阮语难得撒谎,心虚得要命,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哼哼唧唧地假装揉脸以示刚才真的酸了,还不住用眼角偷瞟顾修寒。
明明是怕喉咙发炎得厉害好心检查,却被坏鱼倒打一耙嫌弃看得慢了。都这样了,还继续纵容着给他道歉,考虑怎么给他换药……
确实是个稳重可靠的好哥哥。
但阮语在人类社会生活这么多年,再单纯也知道人类是一种表里不一的生物,完全可以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
他只是一直都觉得顾修寒不会那样。
“……我睡多久了?”阮语讪讪地打破安静。
设置成睡眠模式的智能遮光玻璃会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但看一眼智脑就行了,不用问。
“……”顾修寒将打空的药剂丢进纸篓,沉默片刻,像是察觉到阮语在没话找话,但没戳破,“十二小时。”
阮语点点头,下地去了趟洗手间,顺便换了一套长袖长裤的睡衣。
之前因为药物作用睡太久了,虽然现在还是头昏脑涨的,但怎么也睡不着了,阮语骨碌碌地用薄被将自己卷起来,只留一双圆眼睛在被沿上方盯着顾修寒,激烈揣摩,奋力剖析——
他初次察觉到顾修寒的异常是在林卉的住所挑礼服裙时,而最后一次是在几分钟前。
阮语将这些异常搜罗到一起,逐条回忆。
——所谓“异常”,指的就是不符合顾修寒一贯行为表现的离谱脑电波。
比如说,以顾修寒那种冷肃清正的性子,死都不可能对他说出“脸红了更漂亮”、“好嫩”、“像小奶猫”之类的……狎昵嗳昧,令他本能地耳朵尖儿冒蒸汽的话。
更不应该在他张嘴时使劲盯着他的舌头看个没完。
精神体中也绝不会有那样黏稠浊重的,似乎象征着某种饥馋谷欠望的白颜色……
像个什么……变态似的。
可是事实上,阮语就是捕捉到了这些脑电信号。
两种事实相互矛盾,说明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逃避不是办法,他不能在胡思乱想中冤枉了顾修寒,也不想当面让顾修寒难堪。
那就需要一些迂回的试探。
至于具体怎么试探……
只要确认一下顾修寒对他究竟有没有那种想法就行了。
没想法的话,就说明都是求偶热带来的幻觉。
……
阮语自觉思考得不动声色,其实睫毛抖得厉害,眼珠左一转右一转的,短短几分钟偷瞥了顾修寒八百个来回。
简直就是在脸蛋上写着“欲言又止”四个大字。
用的还是荧光笔。
于是,就在阮语为寻找切入点纠结得脑浆沸腾时,顾修寒那边忽然毫无预警地飘来两句话。
“阮阮。”
“有话直说。”
是透着淡淡无奈与纵容的口吻。
计划被全盘打乱,阮语一怔,支吾了片刻,明明已经在脑内排演了八百段自然流畅的对话结果张嘴就是一记突兀到令人困惑的直球:“修寒哥,那个,我一直有点好奇……就是,你,你喜欢什么类型的配偶啊?”
顾修寒克制地微抬下颚,眸光平直,缄默如石,仿佛这种无聊的问题不能在他思绪中激起半丝涟漪,他也懒得作答。
可在阮语的感知中,透过愈发稀薄的精神屏障,顾修寒的那团精神体再次涌动起躁动稠热的白颜色。
这个话题令顾修寒兴奋了。
而且这个兴奋程度简直不正常……
阮语掌心沁汗,捏紧了薄薄的被沿,绞尽脑汁为顾修寒开脱——单身太久的人涉及到恋爱话题情绪当然会有波动,但顾修寒硬汉包袱太重,不愿意表现出一副着急谈恋爱的样子,所以才努力控制表情。
这时,顾修寒开口了。
“没考虑过。”
顿了顿,是程度更重的一句,明摆着要把天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