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尸体化作的亡者之歌听起来只是含糊的嗡嗡声响，但却有着优美柔和的旋律，犹如空灵的礼拜圣歌。每到焚烧尸体时，这里的工作人员总会沉醉于其中，并将这奇妙的旋律收集转发给邻近的西宜奇人。这是西宜奇人对亡者特殊的哀悼方式。
“黎纹先生！！”一个幼虫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它是小卫，还尚未经历第一次蜕皮，它是和他在这里最亲近的孩子。
“黎纹先生！”小卫喊道，“奥维兹被打了！！”
“怎么了？”
“他们把药给抢走了！！”小卫的气味里带着哭腔。
一听此言，黎纹赶紧转身向广场跑去。
他远远地就看到了半坐在地上的奥维兹。他听到了黎纹跑来的声响便慢慢转过身。黎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奥维兹原本有着光滑坚硬的甲壳，现在上面有多处凹陷，他的一根节肢更是直接断裂，歪歪扭扭地垂在半空。
“黎纹，抱歉。”奥维兹的声音里透着苦闷。
“怎么回事？？”
“药被抢走了。”奥维兹垂下头颅，“是26区的人，对不起，他们的人太多了。”
“……都被抢走了吗？”
“只剩下这么点。”奥维兹伸出另一根完好的节肢，他的爪子上放着两个小药瓶。
“我申请的配给单应该是可以拿两箱。”
“都被抢走了。”奥维兹说，“他们的人太多了，连保安们都跟过来了。他们的手上有武器。对不起，我真的很想再多留点。”
黎纹查看着奥维兹的那根断肢，它已经彻底断裂，这意味着必须要接受嫁接义肢手术。不仅仅是那根节肢，黎纹从他身上看到了更多触目惊心的伤口，他完好的那只复眼也看不到任何运作的光彩，他甚至闻到了奥维兹内脏受损的腥味。这些混蛋完全没收手。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涌上心头，他刚一转身，就被奥维兹拉住了。
“你想去哪儿？”
“这得有个说法。”黎纹说，“这是我申请来的药物配给单。”
“没用的。”奥维兹低声说，“26区的人有后台，他们早就贿赂了积善之家的保安们。没用的。不止我们区，其他区都在互相抢。26区从来没有受过惩罚。这片园区的请愿书早就不知道送出去多少次了，没有人理过我们。”奥维兹抬头苦笑，“毕竟，大家都是将死之人。”
黎纹陷入了沉默，他知道他说得对。
奥维兹好不容易保留的最后两瓶药就是焕新剂。那是赛狄人研发的一种药剂，可以有效缓解西宜奇人的深红变异。一个种族的绝症良方竟然掌握在敌对种族的手里，这说出去都是荒谬的笑话。西宜奇人对此早就有诸多猜测与怀疑，但面对日益增加的变异病人，他们也只得捏着鼻子与这些胖头鱼们合作。
可问题是——焕新剂的进口数量太少了。因为焕新剂的合成需要一种极为罕见稀有元素多莫玻硒，这种元素本身开采困难，开采过程又与赛狄人母星的海底环保息息相关。就算有高额的利润，赛狄人也无法陡然提高产量。
在女王的命令下，各个区域的救助所与疗养所都实行了严格的药物配给，但实际上，面对激增的变异者，焕新剂的配给量可谓是杯水车薪。各个区都有无数个等待救命药的变异者，于是跨区间的抢夺变成了常事。
奥维兹说的是事实，被抢走后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我好不容易申请下来的配给单，黎纹想，现在只剩下两瓶了。
这意味着他必须要抛弃一部分，不，大部分变异者。他一直都渴望能减轻他们的痛苦，缓解他们的病情，甚至能够拯救他们。但是，现在他只能舍弃他们，像那些正常在城市内生活的健康西宜奇人一样，将这些在地狱煎熬的同胞们视作地上的尘土。
……
……
“接好了。”
小卫张开爪子，小心地接住了黎纹从瓶中倒给它的胶囊。“一，二……”小卫天真地说，“这次只有三粒呀。”
是的。黎纹苦涩地想，如果那两箱没被抢走，现在分到小卫手上的应该是小半瓶。小卫是深红变异的患者，它目前是轻症患者。眼下药不够，他也只得匀出三粒给它。
“我会好好保存的。”
“不，不是保存。虽然少，你还是要吃的。”
“好的。”小卫笑道。它小心地将胶囊放在了那个蓝色的小包包内（这是它的饲幼员送给它的），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黎纹希望能目睹小卫的第二次蜕皮。现在的小卫是一个连性别都没有的小幼虫。只有在经历二次蜕皮后，小卫才会显出它的真正性别，成为一个无生殖力雄性或者无生殖力雌性，这是除了王室之外的普通西宜奇人的宿命。
小卫被送到这里之时，那位饲幼员送来了一个清理器，那是专门用来给蜕皮后的幼虫清理身上碎屑的器械。小卫将清理器藏在它房间内的抽屉内，只为将来有一天能够用上。
但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接下来的药物黎纹只得一粒粒算着分发，他不得不略过了那些即将迈入重期的变异者们。这些事他在以往做过无数遍。一开始他还心如刀割，到了后来就变成了麻木。他从那些眼中充满希望的同胞病房前快步走过，无情地剥夺了他们继续生存的机会。
药很快就分完了。
黎纹来到了休息室，他脱下衣服，开始扫描起自己的躯体。
没有，没有。
没有异常之处。
黎纹缓缓舒了一口气，这说明他现在没有得深红变异。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消息。
“请问……”他身后又传来那个和谐的声波。
智人刘星泉来了，看到赤身裸体的他，他的脸有些发红，“请问，你在干什么呢？”
我真好奇我在他眼中是什么样的形态。“我在检查我自己有没有发生变异。”黎纹回答道。
他看见了这个少年眼中不解的神情，便对他简单介绍了一下。
这是一种完全找不到原因的基因变异病症，只在西宜奇人这个种族中肆虐。目前只有焕新剂只能延长这些病人的性命。
“原来如此。”刘星泉点头道，他的眼中出现了同情之色，“所以，这个地方是医院？你是这里的医护？”
“差不多。”
“哦。”刘星泉的目光越过了黎纹，他看向窗外，“那边那个是？”
黎纹转过头，红黄的烟雾正在远山处升起。在遮天蔽日的雾气中，他能看见某些会漂浮闪烁的挥发颗粒，就像是夜空中眨眼的星星。“那是夜曲山，西宜奇第一代女王的降临之地。”
“那个烟是在烧什么吗？”
“那是在焚烧变异者的尸体。”他回答道，“夜曲山对于我们西宜奇人有特殊的含义。在山旁歌唱亡者之歌就像是回归神圣母亲的怀抱。”
“亡者之歌？”
黎纹想到，眼前的智人少年的沟通系统是用声波震动，他是无法感受到这飘散在空气中的细微粒子的。真可怜啊，他想，智人就和盲人一样，他们根本无法完全感受到这鲜明多彩的世界，也无法聆听这神秘柔和的歌声。
“是只有我们西宜奇人能感觉到的气味。”他带着一丝同情对少年解释。
“哦。”刘星泉点头，“那些都是这里的病人吧，请节哀。”
节哀？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他早已忘记了哀伤是什么。
不久之后，就轮到那些今天被我放弃的那些病人了吧，他想。
刘星泉的话语打断了他的伤感，“黎纹大哥，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可以。”
“请问你认识叫做颜真的智人吗？”
“不认识。”黎纹摇头否认。
智人少年看起来有些失望地低下头，他想了想又问道：“请问，你这里缺人手吗？我和斑船长可以在这里帮忙吗？”
“当然可以，我们这里一直都缺志愿者。”黎纹愣了一下，“斑船长是哪位？”
刘星泉举起了那只鸡，鸡又在气呼呼地瞪着他。
好吧，宠物有名字也是很正常的事。
黎纹微笑道：“好的。只是你这鸡好像快秃了。”
第381章 里之五
没有多少人能愿意留在疗养园区工作, 没有多少人能承受住这种心理压力。别说异星人，很多西宜奇志愿者往往只在这里工作了一个小周就会痛苦万分地离开。异星游客刘星泉和他的鸡愿意留在这里帮忙，黎纹真心感激他们。
当然也有例外, 园区内除了护理区也有志愿留在此地的科研人员，其中和黎纹最相熟的是一个叫做琪思娜的科研工作者，她曾经在西宜奇高等学府任教，现在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深红变异的研究中。
黎纹将刘星泉和那只鸡带到了琪思娜的实验室。当他们来到实验室的门口时, 两台亚斯机器人正在运送尸体。机器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从推车上掉下了数块黑黑的东西, 那是尸体已经变异腐化的组织块。黎纹默不作声地将刘星泉推到了一侧，一个机器人沉默地将地上的组织块捡起, 打开胶管喷射出刺鼻的除菌气体。
不一会儿, 停在实验室门口的车上就被装满了层层叠叠的尸体, 每个尸袋上写着一个编码, 这代表着曾经活过的一个西宜奇人。车门上亮起了红灯显示已到最大承载。一阵引擎轰鸣后，运尸车开走了。
一个西宜奇女性走了出来, “黎纹, 这位智人是？”
“琪思娜，他就是我前面说过的外星人刘星泉。他说他可以帮点忙。”
“好。”琪思娜点头，“正好那边那堆采样需要有人帮忙分类。”
“阿夏呢？我记得这事本来是她……”
她说：“阿夏死了, 现在我的助手只剩下柑莉了。”
“哦。”黎纹表示知道了，他掏出了一个小药瓶, “给。”
小药瓶里装着两粒胶囊, 这是最后剩下的焕新剂。琪思娜接过了药瓶。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只鸡上，一脸这里为什么有只鸡的疑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