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迹掀起眼皮。同时,听到面前的男人微笑着说。
“你好,是虞导演吧?我叫礼森。”
礼森。
庞杂的思绪瞬间收拢,虞迹脑中的警觉神经霎时绷紧,他扬眉,从鼻腔中哼出一个表示询问的音节。
礼森没有计较他的不礼貌,目光不准痕迹地从头到脚打量过一遍他后,自我介绍道。
“我知道你是小拓最好的朋友。”他说:“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他说起过我,我是小拓的男朋友。”
虞迹靠窗斜倚的身体站直了:“前男友。”
礼森淡笑了一下:“那看来是听说过。”
虞迹:“……”
他盯着礼森。对方面孔英俊,神态自若,眼尾有很浅的纹路,能从中窥见岁月一角。穿着休闲西服,左手佩戴一款欧洲的老牌腕表,颜色款式都低调,价格却跻身行业尖端。这是一个身家富裕的成熟男人,并且在镇定地上门挑衅。
虞迹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抬着下巴问:“所以呢?”
“我想和你聊一些事。”礼森道,环顾周围一圈:“但这里不太合适,需要找个更私密一些的环境。”
他观察着虞迹的表情:“是关于小拓的。”
虞迹跟着他走了。
摄影棚边上有家常年没有客人的咖啡馆,池拓海很喜欢这里的主推甜点。虞迹因此想过干脆把这家店买下来,然而打听过才知道老板也完全是为爱发电,开咖啡厅研究甜点仅仅是出于兴趣,不管赚不赚钱,反正是不会卖的。
这会儿虞迹和礼森坐在店内一角,桌面空荡荡,什么配餐都没有,只一人手边一杯苦成中药的纯美式。
虞迹沉着脸问:“你要和我聊什么?”
礼森喝了口咖啡:“……我只是想问问,小拓不见我是不是有你的原因。”
就这。虞迹放松身体往后一靠,正大光明承认:“是我,我劝你最好也离他远点儿。”
礼森神情不变,问:“为什么?”
虞迹语气嘲讽:“你问我?当年说分手就分手,潇洒出国不回头。现在仗着小海脾气好骗他说当朋友,想来吃回头草,你觉得你配吗?”
“小海”这个称呼一出,礼森的眉毛动了动。等听完虞迹的话,他平静的表情逐渐改变,细微而复杂的情绪轮换交织,最后竟也露出了和虞迹类似的讽刺表情。似笑非笑地说。
“看来你真的认为应该离他远点的那个人,是我。”
虞迹:“不然?”
礼森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抵着下巴,转而道:“虞导演,我先明确一点,你是直男吧?”
虞迹啧了一声:“怎么,想说直男不配对你们gay的感情指手画脚?”
礼森坚持:“你是吗?”
虞迹盯着他,点点头:“是。”
礼森:“你确定?你难道从来没对男人有过感觉?”
“你有什么毛病。”虞迹不耐烦:“有事说事,我还能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么!”
礼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停了两秒钟后说。
“既然这样,那你就该离小拓远点儿。”
“凭什么?”
虞迹立刻反驳:“别说直男就不能和……”
礼森:“池拓海喜欢你。”
“……做朋友。”虞迹受惯性驱使把话说完,这期间礼森的话从耳孔钻入,在认知神经上滚了个来回,让他像被雷劈了一样顿在原地:“你说什么?”
礼森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小拓喜欢你,一个同性恋对男人的喜欢。”
虞迹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很久才道:“你用不着编出这种话来离间我们。”
礼森挑了挑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
第27章
礼森最终还是和池拓海走到了一起。
因为已经过了三十岁、事业有成的礼森并不把二十岁青年的感情看得太重,何况这两个人注定不可能,池拓海喜欢上的是直男。
即使不是,他也有自信能抹去对方心中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段感情发生在礼森得知池拓海有心上人后的一段时间,他们的关系更近了,时常会相约出去打球。
室内网球场里,发球机还在运转,吐出的小绿球滚了一地。礼森和池拓海满身都是汗,肩并肩坐在球场上休息。
池拓海短袖的袖子往上卷到肩膀,露出精壮的胳膊,汗水淌在他麦棕色的皮肤上,像滚了两颗太妃糖。
礼森穿着运动背心,手里握一瓶打开的矿泉水,赤裸的手臂和池拓海相贴,心猿意马。
他忽然问:“小拓,你还喜欢他吗?”
池拓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嗯,喜欢。”
礼森说:“我不介意。”
池拓海转头看向他。
礼森和他对视,笑了一下:“我不介意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反正你也不讨厌我,不如我们试一试。”
池拓海皱着眉毛:“……这样不好。”
礼森问:“可你以前也交过很多男朋友,你不和我谈,是怕把我当成他吧?”
池拓海睫毛一颤。
“投入新的感情是遗忘最好的方式,你自己也知道。”礼森说:“你过去找的小男友都需要你好好照顾,虽然相处模式上和你喜欢的那个人区别开了,但你并没有真正爱上他们,对吗?”
池拓海垂下眼睛,手指推了一下滚到脚边的网球,看着它慢慢滚远。
“对不起。”他说:“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没有在批评你。”
礼森一只手搭在池拓海汗湿的后颈上,缓慢的、近乎诱哄:“正相反,我鼓励你这么做。移情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只是你以前找的人都行不通,不如让我来帮你。”
池拓海的视线被引回,听到礼森说:“和我在一起,我会让你忘记那个人。”
他的脸上逐渐显出不安、焦灼和痛苦相混合的神情,很久之后才怀着一丝期冀低声道。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
礼森说,倾身过去轻轻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们真的谈了两年,有过争吵、冷战,也有很多快乐的时候。礼森能感受到池拓海对这段感情的努力投入,认真过每个节日,尝试制造惊喜。
他为此洋洋自得,容光焕发,认定他们已经心意相通,感情无坚不摧。
池拓海大四毕业那年,礼森收购了国外一家风投公司。他需要在国外待上两年跟进项目,很自然地让池拓海和他一起。
池拓海却没有马上答应。
礼森在漫长的沉默中窥见自己未曾留意的恋人内心一隅,心中升起一股荒诞的不敢置信,他拒绝承认这种预感,摔门而出,让池拓海好好想想。
断开联系的第五天,他收到了池拓海的短信,答应跟他走。
悬到喉咙口的心放下,毕竟故土难离,礼森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
出国前两个月,他让池拓海和朋友都打个招呼,虽然以后还会回来,但到底要待上两年,来往不便。
池拓海没说话,他认为这是默认的意思,没考虑过也许池拓海就是想要静静地走。
——甚至不再回来。
当夜,礼森特地在酒店订了桌,然后催着池拓海去和朋友们说,一起吃顿散伙饭。
他自己先行离开,留给他们告别的空间。
时间走过夜里十一点,礼森接到酒店前台的电话。他赶到订下的包厢,里面空空荡荡,只坐着一个喝醉了的池拓海。
大圆桌上冷盘热菜都无,点的酒倒是都上了,还多了不少,红酒的木塞散了满桌,池拓海双颊坨红,发圈扣在手腕上,凌乱的卷发勾缠着颈与肩。
他皱眉走过去,手忽然被拉住。浓郁的酒气和燃烧的体温一齐漫过来,池拓海靠在椅子上仰头对他笑,作为一个酒鬼,露出了礼森从未见过的神情。
极度赤诚,极度天真。
他说:“小迹,对不起啊……我太累了,我要走啦。”
……
“我挥开了他的手。”礼森点了根烟:“两年前,我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着了魔,才会只挥开他,没往他脸上揍一拳。但一个人在国外待了两年,我开始想,我应该直接带他走。”
隔着朦胧的雾霭,好像遥望七百三十天孤寂又晦暗的时光。
他对虞迹说:“我后悔了,所以我回来了。”
四目相对,虞迹眼前却一片模糊。他的眼眶干燥,好像只是忽然失去五感,除了耳朵。任由对方的一字一句擂上耳膜、震动大脑。
一切都变得缓慢,周围很静,连烟雾的上升都是迟钝的。他闻不出熟悉的尼古丁的味道,反而错觉性闻到一股酒味。
礼森的话不断在耳边重播,好像有千千万万个声音同时在他脑中呐喊……他一时头痛欲裂,在爆胀的混乱思绪里隐隐约约看见大四时候的池拓海,和礼森口中喝醉的发小打了个照面。
池拓海斜靠在椅背上,黑色的卷发垂落。抬起一只手想拉他,拉了个空。
他又见到礼森出国后被迟潘潘他们包围着坐在烧烤摊上的池拓海。冰凉的啤酒瓶在桌上叮铃乱滚,池拓海眼眶通红,吐了一次,压抑着嗓子里沙哑的哽咽腔调,对着电话那端的自己说:小迹,算我求你了。你现在不要说话。
他恍惚间陷入时间长河,目睹许多只存在于他人口中、自己未曾见过的发小。那么多池拓海一起出现,都在孤独,都在难过,都在绝望。
都在爱他。
虞迹浑身僵硬如雕塑,却有一股气流从身体深处涌出——也许是胃,也许是心脏,也可能是来自四肢百骸,它裹着虞迹无法承受的情绪涌上。一直升到咽喉,就要顶开牙关逃出去,变成一声无能为力的长叹。
但它被虞迹死死咬住,嘴里尝到幻觉般的血腥味。
捻灭烟头的声音听不见,拉动椅子的声音也消失,虞迹不知道礼森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有耳朵凭借本能捕捉到了对方离开前所有留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