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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难凉 夏大雨 3747 2024-05-24 00:00:00

“王爷不会有事,你也不会,你们很快就能相见,等打完这一仗,王爷会带你回京,再也不分开。”

陆九说得郑重,我看了看他,扯了下嘴角,没再说什么。

回去是不可能了,回不去了。等仗打完,边关恢复平静,我就留在这儿了此残生,再不会踏入中原一步。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念想了,我如今唯一的牵绊就只剩我爹那一座孤坟,我好好守着,守一辈子,也就罢了。

马车摇摇晃晃又走了几日,络腮胡子一行人沿途留下印记,我们避开了村镇,直取落霞关。

我爹的坟,在一座小山包下。

那山包不是很高,方圆几十丈,光秃秃的。我爹的坟小小一堆,被一圈大石头围起来,上面插了一块木牌,没有字。

坟前很干净,平平整整的,我意外地发现一块石头上还压着一叠褪色的黄纸,风吹过去,刷啦啦响着。

我站在坟前安安静静看着,久久不能动。

眼睛被风沙吹得干涩,却不知怎么,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青苗从马车上取下几个包袱,跪到坟前,把里面的黄纸和金银元宝一捧一捧捧出来,陆九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火。

风吹得纸带着火到处滚,我走过去,跪到地上,用手去挡,陆九抓住我的手,我扯开,执拗地用两手围拢着。

三年了。

我三年未曾跪到这里来给我爹烧过一张纸,我不许一片纸灰飞走,我想全都捧到我爹面前,把这三年的遗憾全都补上。

我嘴唇咬出血痕,满嘴腥苦,可我一声都哭不出来,连声“爹”都发不出声音,陆九捏我的下巴,想让我松嘴,我用力推开他。

眼泪终究还是疯了,疯一样决堤而出,我瘫跪在坟前,只心里一遍一遍叫着:爹,我来了……

我来了。

我一条路走了三年,才终于走到您面前。

你这三年过得可苦……

是不是心里委屈……

你恨不恨?

你悔不悔啊,爹……

太阳落山了。

落霞关果然不负其名,那漫天夕霞红得似火,却又晕染出满目血一般的苍凉。

泪痕已经干在脸上,一簸箕纸钱元宝烧完,最终只剩聚不起来的一捧灰。

陆九看着我烫出燎泡的手指依旧不停挖着火灰,脸色苍白,一声不吭。

远处有人走了上来,一瘸一拐,陆九迅速起身,浑身竖起戒备。

直待那人走近,我才看清是个鬓染须白的老人,他提着个篮子,走得急切又跌跌绊绊。

“月儿……阿月,是你吗?”他嘶哑地喊着。

我睁大眼睛,陆九只看了他几眼,便往后退了一步,任那人“扑通”跪到我面前,爬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月儿……”

我看着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哑声道:“徐伯?”

徐阵开,我爹当年在军中的好兄弟,他那时无家无小,一个人豪爽自在,唯一的爱好就是喝喝小酒,赌点小钱,我爹当年但凡借出去的银钱一大半都是给了他。

“徐伯……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也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咽。

徐阵开比三年前苍老了十岁,满脸的皱纹像刀刻,鬓发花白,手上全是皴裂的口子。

“王爷月前让人递了信儿来,说你要过来,我就每天都到你爹这儿来守一会儿……总算把你盼来了。”

第43章 43、沉冤

【43】

我抓着徐伯的袖子,喉头颤着:“徐伯,这三年……你都在这守着吗?你给我爹烧过纸钱,他不是……不是无人问津……”

“我守着呢,一直守着,隔三岔五来跟他和兄弟们说说话,纸钱也丰厚,旁人有的你爹都有……月儿,你爹有人记挂,有人念着他的清白。”

我抱住他的胳膊,嚎啕大哭,哭到喉头泣血。

徐伯什么也没劝,只抱着我用皴裂的手一遍一遍替我抹眼泪。

“这片山包下,埋的就是当年战死的宁府亲军……”

徐伯跪在地上,从篮筐里拿出一个粗瓷瓶,拔开塞子,将浓冽的酒液缓缓倒在地上。

“你爹死后,无人给他收殓,我当时腿断了,没跟着他们回京,后来趁一天夜里拖着一条腿去把他的尸首背了回来,偷偷埋在了兄弟们旁边,我想着……哪怕不能在一处,离得近些也好。”

徐伯抚了抚坟前石头上的黄沙,说:“我等他沉冤昭雪这天,已经足足等了三年。”

三年了。

活着的和死了的人,都在这漫漫三年中被撕扯磋磨着,苦苦等一个说法,等一个不可能的复旧如初。那千百个无望的夜里,边关和宁王府的树梢上挂着同一轮明月,插在我爹身上的箭插在每个活着的人心里,泊泊地流着血。三年实在太长了,长到一切早已面目全非,即使我等到了这一天,我也知我所等的人,早已隔山隔海隔阳关,再也回不来了。我手里抓起一把还带着余温的纸灰,死死攥紧,任手指的血泡血水洇进纸灰里。

徐伯的家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下,一圈破败的院墙围着几间石头砌的房子,低矮陈旧,一点都不打眼。

“家里太简陋了些,月儿你莫要嫌弃。”徐伯引着我们进了院子,推开堂屋的门。

我说:“徐伯你太客气了,是我们叨扰才是。”

这堂屋貌似只是个堆放杂物的所在,虽然看得出来收拾过,但也只是尽量把东西归拢到墙角而已,徐伯年逾半百,腿脚又不方便,也难为他在这风沙之地孤苦地守了三年,我想想他替我给我爹烧过的那些纸钱,念念叨叨说过的那些话,眼眶就忍不住又一阵酸热。

屋子中间还算宽敞,靠北墙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一个香炉,里面一支香已经快要燃到底,只剩袅袅一缕青烟。

香炉前什么都没供奉,但我一眼就看到桌子旁边落满灰的一堆杂物里,一把毫不起眼的军刀矗立其中。

那是宁家军的刀,我爹当年也有一把,格外沉得很,我曾经只是抱一会儿就累得双臂打颤。我爹那时看着我一边笑一边叹气,说他堂堂宁家军武力头筹,生的儿子居然手无缚鸡之力,而彼时跟着我爹习学刀法的陆临川笑着走上前来看看我,说:“月儿不用会这些,他以后自有人护着。”

再后来,我爹没了,那个曾要一生一世护着我的人也不见了。

因为提前知道我们要来,徐伯把平时住的里间让了出来,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换上了新被褥。

我看着跟简陋的屋子里完全不相称的锦缎被子,一时发愣。

徐伯说:“你们先安顿,我去给咱们张罗晚饭去。”说罢推门出去了。

其实我原是打算让陆九去镇上赁一处房屋,但徐伯再三要我先在家里住几日再说,不着急,我想了想,也没再推辞。可当我在与徐伯家徒四壁的情景完全不相匹配的饭桌前坐下来时,望着面前摆满的有鸡有鱼的饭菜,实在动不了筷子。

徐伯看穿了我的疑虑,低声说:“我也不瞒你,月儿,银子都是王爷着人送来的,送了好多。”

我怔怔看向他。

徐伯笑了笑:“屋里的被褥也是他让人专程送来的,就为备着你来,不然那么好的缎面儿,在这儿就是有银子也没处买去,还有冬夏各色的衣裳,王爷让人照着你的身量做了不下二三十套,都在里屋柜子里放着。”

我没说话,颤抖的眼睫看了看陆九,陆九似乎也不知情,但神情却并不意外。

“月儿,”徐伯给我倒了杯茶。

我道谢,端过来抿了一口,下意识便皱了皱眉。

这居然是我在清辉堂常喝的那个味道。

他连一口茶都提前替我想到了。

“王爷当年知道我留在落霞关为兄弟们守墓,便每隔半年派人送些银两过来,嘱我善自珍重。他那时已经开始在边关布置人手,暗中筹谋,我这里虽然瞒着,但后来还是有人向他禀报了我私自将你爹收殓下葬一事,我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我将大祸临头,可他却并未发落我,只是自此,我就再也没收到过他的口信了。”

我静静坐着,低着头一言不发。

“直到数月前,他忽然遣人给我送来了多于数倍的银子。”

我抬起头。

徐伯嘴角带着一丝沧桑苦笑:“只是依然什么话都没有,可尽管如此,我心里知道,他有些话,都在这里面了。”

“再然后就是上个月,王爷飞鸽传书到边关来,命人在镇上替你置好了一处妥当的宅院,不大,也不显眼,周围的几户人家都是王爷的人,王爷时隔三年附了一封亲笔给我,说你不日就会到边关来,嘱我务必慎重照料好你。”

我噙着眼泪看着徐伯,终是忍不住问他:“当年我爹的事,徐伯您可知情?”

徐伯喝了口酒,沉思半晌,说:“我只知当年大军驻扎陈家隘,那几场仗打得艰难,有一天你爹带了一小支骑兵去哨探敌情,没过多久,大营里就收到信,说你爹中了伏,被困落霞关。”

“老宁王见到你爹字迹的求援血书,什么也顾不得了,让大军原地待命,自己带了三千亲军直奔落霞关。等你爹回营,发现事情不对,立即调转马头赶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尸横遍野……”

我抖着手,将碗里的烧酒一口灌进嘴里。

“你爹几乎以一己之力杀到阵中央,将身负重伤的老宁王抢了出来,当时我们仅剩的十几人就护在老宁王周围,你爹吼着让我们先走,却不防一丛乱箭射来,他想也不想就将老宁王护在身下,自己却乱箭穿身……”

徐伯顿了许久,呼吸发颤,粗瓷酒碗在手里捏了半晌,抬头一饮而尽,将碗顿在桌子上。

“援军好巧不巧也赶到了,鹘人接着就退了兵。老宁王眼睁睁看着你爹咽气,心头大恸,几欲昏厥,等我们撤回大营,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有人搜出了你爹准备给鹘人送出的密信,信里将我方的战事计划全都透露了个一干二净,而这些,是除了主帅和座下几位将领之外无人知晓的,接着平日里跟在你爹身边,被他一力提携的两个手下,也一起站出来指认他通敌,字迹口风全都对得上,时间地点桩桩件件一丝不差,人证物证严丝合缝,当场钉死了他。”

“老宁王不信,撑着一口气命人严刑拷打,但那两人宁可求死也不松口,老宁王怒极,将二人当场斩杀。自此,我们折了副将,主帅重伤,只得撤兵回朝,老宁王被一路紧急送回京城,而朝廷里仲斯爻等人,便以主帅重伤、黎民受苦为由,说此战大不利乃天象不佑,极力怂恿皇帝议和,再以后的事,你们便知道了。”

我“咕咚”又喝下一杯酒,整个人已经撑不住。

“月儿,”徐伯通红的眼睛看着我,“老宁王当年严命将此事在小王爷面前瞒了下来,回京之后立即让你二人订下婚约,但他还是没能等到你们成婚,后来大婚之夜……我也听说了,当时你,大概是小王爷最后一丝支撑,那封密信于他而言,无异于天塌一般,你可以怪他不信你,但他那时,已经实在撑不起一丝理智可言了……”

作者感言

夏大雨

夏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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