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谢流庭低声闷笑,随即,他偏过头直直对上谢衍的视线,暗黑的眸底一片沉静,“心急的人,是皇兄才对吧?”
“——臣弟并未做什么,皇兄何须作出这番难安的姿态?”
轻轻一语,轻易便戳开了谢衍极力堆砌起的姿态。
若非感到威胁,对方不可能甫一下朝便喊住他,更不会在这耳目遍布的宫墙内便作出这般试探。
——看来那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确实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每一个将之作为目标的人,恐怕都恨不得抹杀每一个哪怕尽是可能潜藏着的威胁,从而踏着一路的鲜血走上那个王座。
“孤难安?”谢炀冷笑一声,“孤是太子,何须难安?”
“倒是你——好一个彧王殿下,说话当真滴水不漏,无怪四弟在你面前总是吃瘪。”
谢流庭薄唇微勾,轻轻颔首:“皇兄过奖。”
“孤并非是在夸你。”
眼见试探无果,谢衍板正了面容,重新恢复到最初的那个和蔼兄长的模样,“孤还有事,便先走了。”
他说完这话状似便要离开,却在即将与谢流庭错身而过时停下了脚步。
两人以肩相抵,面朝截然相对的路径而立。
谢衍压低了声音,用唯有在场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开口。
他的语气好似如同最初那般温和稳重,细听之下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阴沉——
“孤不信今日所言你听不明白,究竟是要明哲保身,还是要与孤作对……五皇弟且细细思索后,再回答吧。”
说罢,谢炀微一振袖,随即缓步离去。
“臣弟,恭送太子殿下。”
谢流庭微微敛眸,唇畔始终带着儒雅的笑意,他口中说着恭送的话,却并未俯身行礼,反倒将肩背挺得笔直,恍若一株永远无法被风雪磋磨的松。
今时不同往日,笑语翩翩却杀伐狠决的人在心底开辟了一片纯净的沃土,用来存放与保护那小小的心上人。
为此,心机深沉者自不必再收敛锋芒。
男人落在袖中的右手捻住套在左手食指间的玉环,缓慢摩挲了片刻,正当他松开手时,身后恰好响起一阵急促而轻稳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宦者恭谨的声音传来——
“彧王殿下,陛下召见。”
彧王府内。
“殿下,恕灼清耳拙……你刚才说了什么?”
灼清眼含诧异,少见地对桑岚的决定提出了问询。
“我说——我、想、出、去。”
桑岚搁下茶盏,抬眸看向一旁随侍的灼清与灼华,像是怕她们听不清楚,又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想去府外看看。”
闻言,灼清与灼华俱是一愣,随后松了口气般舒展了眉眼。
“明白了,我们这就去准备。”
转身时,她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释然的笑意。
这是时隔数月以来,她们殿下第一次提出要出府看看。
虽然先前应邀出府的时候不是没有路过这座繁华城池中的街道,但那些时候他都仅是坐在马车中,透过掀起的车帘观看两旁的景象,那些街景看似离他很近,又好似隔了一层很远的隔膜。
当他踏出这一步之后,终于也能够亲身体验其中。
首先去的地方,就是慕名已久的博芳斋。
这家店完全无愧于它在京中的盛名,从店门口排出的队伍末尾都快拐到了街角,桑岚带着两个侍女跟着排了许久才终于进到店中。
在外排队的人许多都是富贵人下的下人,少有如桑岚一般自己前来排队的,再加之容貌惊人,在等候的时辰里倒是有不少人纷纷着眼看他。
博芳斋店里装潢倒是如他所想的雅致,虽然店面算不得宽敞,但点心样式齐全,招牌的几样都摆放在显眼的位置,不过也都被人所购买得差不多了。
店里的伙计态度周到且不过分热情,在接待他们时先是做了推荐,接着便候在一旁不时为他们介绍以及回答相关问题。
桑岚随意敲了敲,发现店里人虽多却极有秩序——看起来这位店主确实善于经营。
他着手挑选了几样心仪的点心,正打算去结账,刚迈开脚步,身侧却忽然来了一人。
“浮光流月锦。”来人语调慵懒而优雅,像是奏至尾声的古琴所留下的余韵,“姑娘好品味。”
桑岚温声转过头,却对上一双是似挑非挑的修长眼眸。
来者是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容色出尘若雪,是极孤高清冷的漂亮,周身气质却近乎妖冶,这两种截然的反差却在他身上很好地融和起来,叫人见之便很难以移开视线。
青年手执折扇掩唇,见他看过来,露在外的一双眼眸弯了弯,继续将方才的话说了下去,“不过最新的几匹浮月锦都被送进了宫里,而仅剩的那几匹……”
那人凑近了些,仗着身后是货架桑岚没法动弹,俯身凑在他耳畔,却并未逾矩:“一匹在我那儿,而仅剩的一匹么……据我所知,是被彧王收入,制成衣裙预备赠与彧王妃。”
他话音刚落,便缓缓起身,含笑道:“竟不知小店名气竟已这么大,能让殿下排队来买,倒是颇为荣幸。”
虽说眼前这人一上来就戳穿了他的身份,但桑岚并未从对方的言行中感到冒犯,况且——
“你便是他所说的那位有些交情的博芳斋老板罢?”
话中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哎呀。”眼前人笑了笑,“殿下好生聪明。”
“——草民温楼,见过彧王妃殿下。”
他后半句话用的是气音,倒还知晓要帮他遮掩身份。
说是问候,但这人倒是未曾行礼,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桑岚抬手止住一旁想说些什么的灼清灼华,侧过身表示欲走:“知道了,温老板若是无事,那我便先走了。”
“殿…姑娘先别急着走呀。”温楼抬手虚虚一拦,笑得像只狡黠的雪狐,“今日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恰好碰见便想问问上次的糖,姑娘感觉如何?”
桑岚顿步下来回他:“还不错。”
“那便好。”
说起这个,桑岚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货台上,有些疑惑:“温老板在店中售卖的糖,与之前予我的那些怎么用的却不是同一种容器。”
先前的罐子相当漂亮,不似普通的糖罐,反倒像是个工艺品。
他说完,却见温楼的脸上露出有些复杂的神色。
“我当然也想,不过那可是碧月琉璃,莫说寻常人,连皇室都是少见的,若是能到手,不做珍藏不说,单是拿来装糖,实在是有些……”
碧月琉璃,因透亮而泛着浅碧,犹如湖中映月而得名,每年由唯一产地落州进贡于京中少量,放眼整个大晟都是难寻。
然而却被用来做成什么糖罐……
那四个字还没说出口,温楼便对上桑岚望过来的眼。
灼灼清清,恰似净湖流光,用最上乘的翡翠作比都犹嫌不足。
罢了,美物配美人,算不得暴殄天物。
桑岚从温楼的话中察觉到什么,试探着问:“温老板可知,那东西价值几何。”
“价值连城。”温楼一脸麻木。
“算了,不聊这些了。”温楼一收折扇,仍旧笑道:“说来不怕笑话,我这人平生最喜好看之物,今日见殿下便心生欢喜——这样吧,当是交个朋友,今日殿下所选物品皆记在我的账上,可好?”
“我……”
桑岚刚想说不用了,身侧又传来另一道男性低醇的嗓音:“阿楼。”
来人站在店门口,逆着光,桑岚一时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觉得这人周身气质相当冷峻不易接触。
这样的人喊温楼的名字时声音却是低缓的,甚至藏着宠纵。
“实在抱歉,草民还有约,便先行告退了,下次见面时,我定会好生招待殿下。”
似乎担心他拒绝,温楼冲他歉意一笑,紧接着便旋身朝着那个男人的方向去。
见人走了,跟随在身后的灼华才压低声开口:“殿下……这?”
桑岚摇了摇头,见店中人有些多了,便示意她们赶紧离开。
——倒是也不反感,便当是承了这人的情罢。
第25章
从博芳斋出来,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桑岚一个转身就再次被人叫住。
那人在身后唤了好几声“小姐”,因为太过不习惯,因此桑岚一开始倒没想到是在叫他。
直到被身后的灼华提示,他才知道对方喊的人是他。
他方想着一朝出门怎么总招人叫唤,一回头却看见了大步流星向他走来的沈长星。
对方今日身着一袭赭色云纹锦衣,长发高束,逆着朝光,行走间风声猎猎,愈发显得意气风发。
“桑小姐,好久不见。”
看出桑岚不想声张,沈长星走到进前,只低着声以平辈的方式见了礼。
桑岚:“……”
其实他刚才在博芳斋里就想说了,只是思及初次见面便强忍着——这般“小姐”、“姑娘”之类的称呼,不论如何都太令人难以适应。
“沈公子,若不弃便直呼我桑岚便好。”桑岚颔首回了礼,抬头笑了笑示意道。
“那怎么行。”沈长星不赞同地蹙眉摆了摆手,“王妃身份尊贵,长星不好直呼姓名,既在外面,面对外人时我还是称你为桑小姐罢。”
这沈小将军为人清正端直,就是在这些礼数方面似乎有些太执拗了些——该说不愧是高门望族出身么。
见拗不过人,桑岚在心底叹了口气,默认着随他去了。
而这边,沈长星则忽然正色道:“说起来,先前王……王妃又救了长玥一次,甚至为此身陷险境,长星还未谢过。”
沈长星说罢便要拱手抱拳,桑岚被他上次突然的下跪留下了阴影,这一次留了个心眼,担心他当街便跪下了,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还好沈长星并未真的作出那般丢大人的动作。
“不必在意,将军府先前送来了很多谢礼,每日也派人上门问候,其实已经足够。”
“可……”
桑岚知道他想说什么,微微摇头。
“真的不必,再多我便要有负担了。”桑岚叹了口气,佯装困扰道:“道谢的本意也不是这样吧?”
被他这么一说,沈长星终于不再坚持,他点点头:“那好吧。”
“说到这件事,沈小姐落水后身体还好吗?”
“长玥很好,她自小跟着我父亲习武,身体强健,区区落水而已,回去喝了碗姜汤就好了。”沈长星爽朗地笑了笑,“前几日那丫头还央着我带她去同你当面道谢呢,不过被父亲以未出阁的女子不能随意进外男府中为由给阻了——还请王妃谅解。”
“无妨。”桑岚摇了摇头,“女子名节本就重要,沈将军此举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