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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琉璃夭 3806 2024-05-22 00:00:00

稀稀落落的,又有几枚大角扔到他面前。

这么一看,他这一摔也不算太亏。

猫子犹豫着,铜板在他手里转了几转,仍没有丢出去。他这一犹豫,错过最佳时机,便被张妈扯着衣领拽走了,“愣着干嘛呢你?!今晚是大生意,季老板等着咱们送头面呢!”

凤凰台修整一新。当然不是谭羡娣指使的,而是盛明烨手下的人,悄不作声的,很是神秘,从五天前便接手了。打扫,修缮,翻新,一丝不苟。

门窗都粉刷过,桌椅也换成全新的,胡琴班子、茶水侍奉,一一妥当,准备迎接今晚,最先声夺人一场,也是年末到年初,尤为重磅戏码。

季沉漪早早地换好装,在后台,依恋地轻轻抬手,指尖拂过金簪,宝剑,振翅欲飞蝴蝶状项圈……他的忠诚的、近二十年来无言的伙伴们。镜子里,他上挑着眉眼,胭脂水粉勾勒一张桃红李艳外壳。

“还以为没机会再穿戴它们了。”他说,“幸好这几件留着呢……不然八成还得跟那个头冠一起,从当铺里赎回来。”

盛明烨看着他,现在他几乎认不出来这是季沉漪——这是全然的,只有季沉漪的领地。是他的舞台。

“怎么了?”季沉漪有些局促地笑了一笑,“是不是哪里有点别扭?唉——太久了,怕疏了艺。”

盛明烨摇头,“没人比你更适合它们。”

季沉漪挑了挑嘴角,露出他所熟悉的、略带骄傲又俏皮神气,“缺失——这个自信我还是有的。”

他展开袖子,上面的花纹精细而繁复,令人炫目,“我从小到大,只会做这么一件事……只做得好这么一件事。”

盛明烨握着他的手,“已经很了不起。”

后台很空,为数不多的人都去忙着服务今晚的贵客们,季沉漪反握住盛明烨的手,他的指节干燥而硬,握上去,没来由的,就觉得心安,“可是我不觉得。”

“为什么?”

“要是我擅长的是别的事情就好了。”季沉漪神往道,“比如打架,今晚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全都打跑。”

盛明烨低低笑了,“这该是我擅长的才对……不,严格来讲,从小到大,我最擅长的事,应该是杀人。”

他抬眼,“我十四岁就到过前线了。”

“前线?”季沉漪好奇问道,“你十四岁的时候……那时是东边的战场吧?”

盛明烨点点头,“洪上将还没败出沪城的时候……其实我根本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的,就在征兵处被临时抓了壮丁,他们连我的名字年龄都没问,就把我塞到卡车上,说是跟着走,能给我一口饭吃,不饿肚子。结果到了才知道,是要去杀人。”

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场,他便说起自己的往事。他已经和季沉漪说过足够多,但关于战争里的那些,他总是有意无意避开。

“那时好像还是六月吧?或是七月,记不清了,只记得很热。每日一出太阳,汗水就把衣服浸湿,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每个人背上都渗出一层白色的东西。”他闭了闭眼,“有一天,凌晨交火以后……我和部队里的其他人走散了。”

第六十七章

盛明烨的鼻间仿佛真的闻到了一点残留的硝烟味道。他一个人,穿着湿透的靴子,拿着一把子弹快要打空的枪,猫着腰,躲在战壕里。

周围四散着瓦片,泥块,碎石,和一些断肢,他已经不愿意去想它们是属于谁的。两个同编队的青年,在上一轮扫射中永远地停止心跳,其中一个就在他前方一米远,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他喘息着,眼睛都快被血糊得睁不开:就在这时,视线里出现一个涌动的、哀嚎着的物体。

过了好半天,他才认出那是一个人。一个敌人。

十四岁出头的盛明烨,拿枪却已经很熟练,从上膛到扣下扳机,不会超过三秒。

但就在这三秒内,他听到对方口齿不清地大叫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他面前,一面给他胡乱作揖一面痛哭,“饶我一命,求你!我投降、我投降!”

盛明烨放下枪,吃力地将那个人从三具尸体下面拖出来。对方一条腿断了,一只手臂不翼而飞,瘫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呻吟。

“不算救人。”盛明烨回忆着,“因为准确说,他只能算半个人了。”

到黄昏时,那半个人不再惨叫了,仿佛疼痛终于大发慈悲地过去,或是已经麻木。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气息奄奄,“你是盛大帅的人吗?”

“算不上,到军队混口饭吃。”盛明烨生硬地说,“你别说话,等会儿我们人一来,会把你编进俘虏营里去。”

“哈,俘虏营……”半个人呛出一口血,“我真是受够了,我一开始是朱老总的兵,被洪上将俘了,派到这里来,现在么,好了,又到盛大帅的营里了……唉,小老弟,我看你是样子也不大,你多少岁了?”

“十七。”盛明烨硬邦邦地说,故意往上虚加了两岁,不想被人看轻。

也许那人识破了,也许没有,只是惨淡地发出嗬嗬的笑声,“哦,我还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呢,要不是为了他,我也不会来当兵……”

那个人一停一顿地,说了好些自己儿子的事,盛明烨没怎么听进去,他忙着休息,靠在土沟上,准备喘口气。

“唉,我儿子,长得也跟你似的,又高又大,一副好皮囊,左右两村的闺女,有好些相中他的……他十二岁就背会所有私塾先生的功课了,人又善良,心也好,我们、我们邻居呀,都说他日后肯定有大出息……你瞧瞧,他十六岁就能进沪城当学徒,十七岁,他老师答应他以后把铺子转给他,唉,多好啊,前程似锦,前程似锦,我们家往后是再也出不了这种人咯……也就是我家穷,要是生在个好人家,他肯定能有一番更大的作为……太穷啦,想多给他攒点钱,日后娶一个好媳妇,别再像我一样,从小到大,活受苦,我进军队那年,答应除夕夜,带他去听大戏,他最爱看《捉放曹》那一出,小老弟,你听过没有?‘一家人俱丧在宝剑之下,年迈的老丈命染黄沙。屈死的冤鬼魂休要怨咱,自有那神灵儿天地鉴察’……”

他压根没在调上,词也唱错好几处,若要用一句浅显的话形容,就是难听到极点。

“难听到极点。”盛明烨对季沉漪笑道,“不过,那是我第一次听戏……如果那也能算的话。”

“后来呢?”季沉漪柔声问道。

盛明烨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我为了不让他唱下去,就问他儿子怎么样了。”

“——我儿子呀,他死啦。”半个人张着血洞洞的嘴,笑道,“我从朱老总败啦,我逃回去,刚到家门口,就听到别人说我走后第二个月,有人来收人头钱,我儿子交不上,被人活生生拖到街边打死了。 我哭得好伤心呀,正在给他烧纸呢,就又被洪上将的人抓了壮丁,给送到这边来打你们啦。”

“再后来,天都还没亮,他也断了气。”盛明烨说,“那场仗我们呢大获全胜,一个月以后,就回了沪城。”

他抬起头,拉着季沉漪的手,为了今夜的戏,那上面敷了一层雪白的铅粉,晶莹而光洁,“这就是……这就是战争。小季,没人能幸免。”

“是啊。”季沉漪轻声附和道,“战争。”

“所以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都要避免它。”

后台亮着几盏大灯,为了方便角儿们上妆,这里的灯光是整个戏园子里最亮的一处,将盛明烨温柔而俊朗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不论需要付出什么。”

季沉漪不明所以,但有预感,他接下来要说一些重要的东西。他明明近在咫尺,然而有一瞬间,季沉漪觉得他离得仿佛很远。

“等一会儿,你唱完第一幕,会有一个人来替你。”盛明烨语气淡淡的,却不容置疑,语速也很快,他一句也插不进去,“然后,你趁着商会的头目今晚没空,替我……替我送一个东西出去。”

他郑重其事道,“是大帅的印章,我已经交给阿斐了。我们从后门走,等到凌晨,再和她一起出城。城门已经戒严,凌晨是交班的点,防备最弱。百里地内,全都有重重哨卡布防与寇军驻守,不过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务必在三日之内,把东西交到城外营地,让他们立刻通知所有人,撤到西南,保全军力。”

他说得又急又密,像是卡好了时间,话音一落,不等季沉漪问出问题,前面就传来一阵鼓点。

开场了。

这一处季沉漪唱得不明不白,他一登台,向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陷进一出又一出春花秋月,光怪陆离里。

然而今天,他眼睛止不住地向下望。一排排,坐着穿黑西装、洋礼帽的寇人,盛微之不在里面,但何部长却坐在上首,正十分高兴地,和身边的人说着话。还有一些,看着眼熟,应当是军政部的要员,都与商会的人和乐融融地,举着杯,静静等待。人群边上,还站着宋言清和盛天婕等人,似乎是闲聊着些今晚的戏单,一边讲话,一边还用手指着水牌上的名头。

季沉漪的目光迅速逡巡一圈,没看到盛明烨,他始终不是很安心。

由于商会包了场,除了前面挤得满满当当,后面的座位都空着,连门外都没有人,想必是提前清过散客。

“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

何年遂得还乡愿,兵气消为日月光。”

第一幕的时间不长,师兄师弟都跑了,他一人热热闹闹,也能撑足一个场。季沉漪轻车熟路,信手拈来,一转身,抛着水袖,演过太多次,浑身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都各司其职,不用细想,就知道下一个动作,分毫不差。

光线布景,乃至戏台上摆放的一盆花、一束草,都是有声音的。每一道都在指引他,到这里,到这里——他知道戏台是自己最后的归属。

第一段毕,有一刻钟茶歇。立在后面的几个侍应,端着瓜子、果脯、蜜饯一类的吃食,一一分发过去。季沉漪看着他们很是眼生,也许是因为人手短缺,才临时招徕来的几个跑腿。

他云手挽袖,做了个比剑势,退下台后,又看见拿艳妆浓彩包裹住自己的谭羡娣,执着烟斗,正和为首的何部长与几个小官员谈笑风生。在她脸上,她往昔的光彩又回来了,厚重的眼线膏与腮红,将她的病气遮盖得十分严实。没人看得出来,她前一天还缠绵病榻上,咳到呕出鲜血。

在这样的场合,她如鱼得水,神色飞扬,半点没透出凤凰台的空荡、破败。商会里的男人被她娇俏的模样迷住,忍不住在她手上捻了一把,羡娣咯咯的,捂着嘴,顺势推着他的手臂,在一群人之中笑开。

但她遥遥的,又朝谢幕的季沉漪投去一眼。那神情过于复杂,像是含着泪,又像是光影在她眼底所产生的幻觉,呈出一种奇异的、哀伤的慈悲。季沉漪离得太远,只来得及匆匆瞥见一秒,幕布便合上了。

作者感言

琉璃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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