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喜欢这儿，”陆西风笑了，道：“但是我又有点期待接下来的旅行了，接下来我们是去看雪？”
宋帘点头道：“石礅儿过几天就回去了，他不想去看雪，他怕冷，到时候我就带你去。”
“我只看过一场雪，就是在我几岁的时候，我现在都还记得，哇，我一大早起来，就发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哇，那天我好兴奋。”陆西风兴奋地给宋帘描述着那天下雪的场景，“哇，庄稼地里全是雪，树上也有，有这么厚。”陆西风用手比划着，“还可以堆雪人，但从那以后，戎县再也没有下过雪了。”
“哇，那接下来你可得兴奋好几天了，”宋帘模仿着陆西风的语气，“我们那儿有这么这么厚的雪，哇，到膝盖，我家有个房间四面都是玻璃，你可以看到好多好多雪。”
“你干嘛学我说话？”陆西风笑着推了宋帘一把，“我是真的很兴奋才‘哇’的。”
“因为我觉得你一直‘哇’，说一句话就‘哇’，然后我就觉得，哇，你好可爱哦。”宋帘笑道。
“没有你可爱，我今天看你在地上撒泼，我都以为你是个宝宝呢，是吧，帘帘宝宝。”
“那可不，谁都不能跟我们家小陆宝宝抢东西。”帘帘宝宝双手叉腰，说道：“小陆宝宝，今天我听到你说‘没关系’我很生气，以后请你不要跟我说‘没关系’，我不想看到你做一个懂事的乖宝宝，从今以后，你不需要看谁的脸色，也不需要谦让，更不需要小心翼翼，你就大胆撒开了腿儿跑，我看谁敢拦你。”
那天晚上，陆西风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蹲在街边等姥姥回家，小小的衣服，小小的鞋子，陆西风不敢相信原来自己小时候这样渺小，他过去抱住小时候的自己，告诉他：
“西风，别松手，有个哥哥在隧道的尽头等你。”
第20章 暖风（上）
海边儿实在是太热了，宋帘他们好几天白天都只能待在空调房里，只有等到晚上热气散了，才能去海边逛逛。
石礅儿整天睡大觉，陆西风倒是很早就起床看书了，偶尔还能抽出半天的时间给宋帘补补课，宋帘上个期末虽然没有参加期末考试，但是在长臂猿的督促下单独考完了试，成绩进步了许多，从班上垫底，考到了班上的中下游的下游……
宋帘没事就躺在沙发上刷朋友圈，他不发朋友圈，但他喜欢看别人的朋友圈，人送外号“潜水怪”。他朋友圈里最活跃就是他妈乔女士，一天能发十几条朋友圈，自拍从来都是固定角度，镜头里他爸永远只配有半张脸。
第二活跃的人是长臂猿，号称“朋友圈的搬运工”，隔三岔五就在推送各种国际形势分析以及养生小常识，有时候是和家人一起去旅游，长臂猿的女儿在医院上班，是个大美女。
陆小莲每晚都会给陆西风打电话，询问他的学习情况，每次一打都是很长时间，一小时起步，所以每到晚上九十点以后，客厅里一般都看不到他的身影，连石礅儿都忍不住问道：“学霸，你成绩都这么好了，你妈妈还担心你每天不认真学习啊。”
“她可能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吧。”陆小莲这么多年都是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她一边给老板开车，晚上还要去亲戚的餐馆里兼职临时洗碗工，有时候陆小莲让陆西风感觉很窒息，但一想到母亲养大自己不容易，陆西风什么脾气也没了。
陆西风好想好想快点长大，好几次，他在宋帘家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独自一人出去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望着狭长的海岸线发呆，他告诉宋帘，自己吃不下这么好的东西，因为想着陆小莲还在加班加点地给他挣学费，他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么好的生活。
每次宋帘都会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你的苦难并不是对你母亲的回报，同样，你能过上好的生活也并不是忘恩负义。”
其实陆小莲所给予的一切，都并不是陆西风真正想要的，他可以不住在学区房里，也可以不用穿那么好的衣服，陆小莲打三份工给他挣来的一切，除了增加他的负罪感，并不能让他过得很舒坦。
一句“还不都是为了你”让陆西风不太敢去直视一切美好的事物，他觉得自己就活该去迎接苦难。
苦难让他安心，幸福让他不安。
这些年他并不幸福，苦难成为了常态，以至于他一直以为他这辈子都应该活在痛苦中才能守住他所拥有的那么一点点的东西，以至于他才稍微享受一点人间的乐趣，他就觉得自己的报应要来了。
他在生活中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反思，反思自己有没有孝顺、反思自己有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反思自己做的够不够好。
明明他才是那个受害者，却整日过得像一个加害者一样惶惶不安。
相比于他，宋帘的少年时代则要明媚得多，乔叶一直都是大大方方的，她从来只在她想要付出的时候心甘情愿地付出，不会反复强调让宋帘记着她的好，也不会抱怨自己到底牺牲了多少。不愿意牺牲时也不会遮遮掩掩，她会坦荡地告诉宋帘：“帘儿，妈妈要去工作咯，你自己在小姨家要听话，等妈妈挣了钱就回来接你。”
当小时候的宋帘提议让爸爸出去工作，妈妈陪自己的时候，乔叶则是很干脆地说道：“妈妈喜欢工作，虽然妈妈也喜欢帘儿，但是妈妈除了是宋小帘的妈妈，还是乔叶哦，乔叶要出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了。”
当时的宋帘似懂非懂，但还是记住了两个字——乔叶。乔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直到长大以后，宋帘习惯称呼乔叶为“乔女士”，他们之间像朋友一样，他不会因为乔叶年轻时吃的苦而有负罪感，也不会因为乔叶的付出觉得寝食难安。
牺牲者的行为必须是真真正正出于自愿，而不是被社会角色捆绑着，强行压上一个名为“付出”的绞刑架，由此，我们该歌颂的是牺牲者，而不是牺牲的行为。
宋帘发现陆西风活在太深的压力中，他听到过陆西风跟陆小莲打电话，陆小莲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她不能接受陆西风偏离她所规划的轨道，一点点也不行，一件很小的事情就会让她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她的外面是一团活跃的热火，内里其实是疲惫的西绪福斯。
这些天，宋帘拼命想把陆西风从愧疚的泥潭里拉扯出来，他告诉他，你是陆西风，你有你追求幸福的权力。
但是短短几天，怎么能够抵得过陆西风这十七年来耳边一直回荡着的“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对得起我们吗？”、“要不是因为你……”
这十七年不仅剥夺了他童年的快乐，还夺走了他享受幸福的能力。宋帘送走石礅儿以后，费了好大的口舌才说服陆西风去看雪，坐上了去北方的飞机，一路向北，从郁郁葱葱的森林，到冰封千里的雪国。
陆西风又看见了小时候的纷飞大雪，只是这里的雪还要深些，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一点杂色，他走在冰天雪地里，暂时放下了自己的负罪感。雪地里很安静，只剩下他和宋帘或深或浅踩在雪上的声音。
帮宋帘看守雪景房的是当地的一个老人，听乔叶说，老人无儿无女也没有伴侣，在修雪景房的时候，运送木材的车辆在半路抛锚了，老人来帮着处理，乔叶很感谢老人，又看老人孤独无依，所以请老人帮忙看着房子，每个月定期给他钱，乔叶还准许老人后半生都可以住在房子里。
宋帘他们到的时候，老人已经烧好了暖气锅炉，陆西风一进入屋里，就感受到了一股暖意，壁炉里还燃烧着木柴，时不时霹雳啪啦地响。
老人看上去很精神，头上戴着一顶羊毛毡帽，裹着厚厚的棉大衣，“林爷爷好。”宋帘带着陆西风打过招呼以后，就上楼去放行李。
宋帘家二楼也有壁炉，客厅很宽敞，但很昏暗，客厅中间有一个长长的桌子，很像电影里欧洲人家庭聚会时用的桌子，桌上有几盏烛台，壁炉旁有一个深咖色的椅子，被火光包裹着。
主卧在客厅的右边，是宋帘的房间，房间很复古，以深色调为主，“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睡一个房间，如果不习惯的话，隔壁的客房也可以住人。”宋帘一边说，一边把行李放到一边，脱下厚厚地羽绒服挂在衣帽架上。
“不介意。”陆西风笑道。
宋帘接过陆西风的行李，说道：“这里可点不了外卖，只有小镇上有餐馆，离这里还挺远的，不过林爷爷会给我们做饭，但是就……”宋帘放低了声音，说道：“不是很好吃。”
“没……”陆西风本想说没关系，看到宋帘的眼神在警告自己，又改口道：“将就着吃吧，有空可以去小镇上看看有什么吃的。”
“这就对了嘛，下面有个雪地摩托车，我们可以骑车去。”
说完，宋帘就带陆西风去三楼参观，三楼四面都是玻璃，可以看见外面的雪景，玻璃可以自动加热，为了防止起雾。
这里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需要脱鞋才能进去，里面有煮茶煮咖啡的工具，“你为什么想在这里买房子呢？”陆西风好奇地问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看着不像是宋帘会喜欢的地方。
“因为这里很适合写生，”宋帘指了指旁边的画板，继续说道：“而且当初就是买来避暑用的，我也不经常待在这里，我爸妈有时候出差会来住几天。我除了出来玩儿，一般都是住在芜川市里。”
“哦，”陆西风道：“我妈也刚在芜川市买了房子，但还没开始装修。她说等我以后自己挣了钱装修。”
“那我帮你装修好不好？”宋帘跃跃欲试，道：“我会画图纸，也学过一点设计，等我以后学成归来，那可不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你是要去国外学设计吗？”陆西风问道。
“我以前是想的。”宋帘说道：“但我现在不想出国了。我在好好学习，以我这个进步速度，我想可以考一个国内的差一点的大学。”
“但是你出国的话可能机会更多一点。”
“不，”宋帘坚定地摇了摇头，“以前想出国是因为没有方向，认为只要有点钱，出国也是条出路。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陆西风问。
“因为我有方向了呀，”宋帘高兴地说道：“你就是我的方向。”
“你肯定可以考个很好的大学，”宋帘道：“我就跟你考一个地方的，如果你拿到奖学金出国留学的话，我也陪你出国，你要是不出国呢，我就努努力考个研究生什么的。”
陆西风思考了一会儿，问出了一个宋帘担忧已久的问题：“那要是我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呢？”
“啊？”宋帘刚刚还兴致勃勃，现在瞬间愁眉苦脸起来，他说道：“可能只是时间问题，她会理解的，不管多久，我都陪你一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