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喜欢我，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从前也有很多人对我讲这样的话，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最终逃走了，或者破碎了，那些他们口中的爱意也如同冬日里升起的透明泡泡那样啪地一声消失了。
而我期望着唯一的、隽永的感情与关系。
我希望他成为我的同类，切身体会我的一切，然而苏知云并不懂这些，也不知道我不喜欢他身上那些蠢蠢欲动的天真。
他依旧无法自抑地希望有人来爱他，他想要过得更好，粉饰太平。
但是我却不希望他得到任何人的爱意，也不希望他过得好。
我想要看见他哭，看见他遍体鳞伤，歇斯底里，鲜血淋漓。
那才让我怜爱，才会让他可爱。
但他不知道我的想法，还趴在我膝盖一脸天真地讲起唐泓，说那是他的老师，讲着讲着睫毛就失落地垂下来，也不看我。
他头发又留得有些长了，手指穿过发丝，流水一样柔软地倾斜下来。
不知道之前听谁讲过，头发软的人心肠也很软。
或许是因为缺乏安全感，他一直紧紧拽着我的衣角，小声地向我强调自己是个好学生，学得很快，也会很听话。
我亲他的伤口，他就发颤，但也不喊疼，只是默默忍着，用湿润的眼睛看我。
“那以后我来教你。”
我这么说。
他又变得很高兴，或许是把这当做了一种承诺，直起身试探着亲吻我的眼角，小心翼翼。
很痒，像被小狗的舌头舔了一口。
热乎乎的。
我将他又推倒在沙发上，月色映亮了他的眼睛，苏知云专注地看着我，脸颊喝醉了似的泛起酡红。
他小声地喊我的名字。
“顾泽欢，顾泽欢。”
我漫不经心地应声了。
“嗯，我在。”
他眼睛里有很湿重的雾气，氤氲着，显得亮晶晶，肩胛手臂伤痕累累，我亲他胸口藏有我名字的十字架纹身，要亲手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
把苏知云送去疗养院的过程有一些曲折，其实崔晴晴不用送我回顾家作为威胁让我离开苏知云，我也会找时间让苏知云离开，把他送进疗养院里。
或早或晚的事情。
但苏知云不懂，崔晴晴也不懂。
前者觉得我要抛下他所以敲碎了我的膝盖，后者因前者的行为愧疚不已。
所有人都觉得我的清白无辜的受害者，其实我才是谋划一切的始作俑者。
膝盖粉碎性骨折在夜里很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起从前住的禁闭室。
奇怪的是院长与院长夫人的脸在记忆里依旧清晰，历历在目。
我唇齿发干，又想抽烟。
医院里却不让。
我坐起来，在枕头下摸到一把糖果，剥开了慢慢放进嘴里。
五彩斑斓的糖衣像光怪陆离的梦境。
我吃掉一颗糖果，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她对我的恐惧与厌恶。
其实我只是很想要了解我的父亲。
一切事物的因果，我人生的起点。
我回到了顾家，为了了解我的父亲。
顾家宅邸很大，坐落在半山腰上，没有邻居，家训很严，不能随意外出，更不能喝酒、抽烟，院子里养了棵巨大的蓝花楹。
我去的时候正值花季，每天清晨都会有佣人不厌其烦地清理落在地上的花瓣。
宅邸里的日子过得很无聊，只有父亲的形象在他人耳语议论之中逐渐清晰起来——一个反社会人格的连环杀人犯。
母亲从前说我跟他很像，崔晴晴也曾经说过，这令我感到不解。
我并没有杀人的爱好，也没有想要以此为乐的倾向。
单方面蹂躏杀死比自己弱小的生物，从中能获得什么快乐？
那种爱好太低级了。
让我对父亲感到很失望。
调查完一切之后就没有意思了，日子恢复到了平静，空闲的时候我会想起苏知云，想起他湿漉漉的眼睛，细白手指与银色耳钉。
我等待着他慢慢羽化的过程，耐心地养着那只还没有长大的虫茧。
从疗养院之后出来苏知云不再古怪跟阴气沉沉，他穿干净的白衬衫，黑西裤，伶仃清癯，笑起来眼睛弯弯，很温柔，许多人喜欢他，是破茧而出的蝴蝶。
他果然如我所愿，摒弃掉了我不想要的东西。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他就微微地笑了。
看不出从前那些歇斯底里的爱意。
“学长好。”
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那个样子跟唐泓很像。
他果然如自己说的那样，是个好学生。
我这样想。
苏知云也进了戏剧社，每天的排练都很累，被社长拖来的他首次登台就出演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王。
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愣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到了若无其事。
我看着他略微低垂的眉睫，很遗憾这一切并非巧合，那是我推荐给王秦的希腊故事。
王秦同样觉得俄狄浦斯王很适合改编成舞台剧。
对于苏知云而言，俄狄浦斯王是从前唐泓跟他讲过的故事，他的梦魇，也是唐泓的化身。
但他并没有反驳这个提议，而是默默应承下来。
知道消息的第二天下了雨，淅淅沥沥，教室里蔷薇花败了一半，苏知云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微弱天光映在他眼睫那一弯，他趴在膝弯里沉睡，像不知世事的小孩。
我抚摸他的耳朵，他就颤抖，但不醒来，只有眉头紧紧蹙起，像做了无法挣脱的噩梦。
我的膝盖在潮湿季节里隐隐作痛，伏下身子，轻轻吻掉苏知云额角的汗水，小声告诉他:“小花是你害死的，唐泓也是你杀的，没有人会期待你会变得更好，所以变得不好也没有关系。”
直到他出了更多的汗，眼角渗出泪水，变得可怜兮兮，虚弱不堪，我才亲吻他，抚摸他。
“希望你一直痛不欲生、夜不能寐、辗转难眠。”
由此继续依附我、信赖我。
让我觉得你可爱，体无完肤，能够一直怜爱。
他会知道这一切吗？
知道他的痛苦是我的希冀。
或许不会知道。
但不知道也很好，不管怎么样，最终他还是会如我所愿，变成我想要的样子。
剧本里的俄狄浦斯漂泊四方，结局死于众女神的圣地。
那么我希望苏知云最终能够死在我的掌心里。
我亲吻他伤痕累累的指节，真挚地向那虚无缥缈的神邸祈祷，希望他流离失所、无处可去、夜不能寐、体无完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