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听不来,只是觉得还挺好听的。
整座似锦楼里只能听见浅雪姑娘弹奏的琵琶声,没有人交头接耳的说话,底下一楼也没有人随意起身走动。
谭昭一只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托着自己的脸颊,身子已经完全往繁花似锦台倾斜,他正听得入神,忽然感觉到对面好像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谭昭下意识地往对面的雅座一瞥,不料正好对上了一双眼睛。
……嗯?
谭昭眯着眼瞧了那人一会儿,终于在昏暗的光线中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是那个在似锦楼门外扶住了他的人。
两人隔着一楼的大堂默默对视了一会儿。
那个独自坐在雅间的人拿起手边的酒杯,遥遥对着谭昭一举,嘴角始终挂着浅淡温和的笑意,俊朗的眉目稳重中又有一丝轻佻,矛盾得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谭昭一挑眉毛,没有理会他。
哪成想他刚把脑袋转回来就正好撞上了虞彻寒的视线……
不知何时虞彻寒也没有看台上的浅雪姑娘弹琵琶了,而是转过脸低头默默看着他。
谭昭无畏地迎着他的视线,无辜地眨眨眼。
最后还是虞彻寒率先转开视线,淡漠的眼神回到繁花似锦台上时好像还似有若无地斜了一眼对面的雅座。
傅千华一点没察觉到身旁的动静,而是专注地看着台上浅雪姑娘。
当最后的弦声落地,似锦楼的光又缓缓变亮了。
傅千华和一楼的人一起用力地鼓掌,底下还能听到有人声音洪亮的叫好。
谭昭也跟着一起鼓掌,一边鼓一边把脑袋探出去,好奇地看着就在他们雅座顶上,三楼的檐边有一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的丝线,一根刚把亮起的灯笼挂出的杆子正好往回收,让谭昭给瞧见了。
怪不得这似锦楼忽明忽暗的,原来是因为三楼有人把照明的灯笼取下又再挂上去。
谭昭不解,费这劲干嘛呢?灯笼好好地挂在上面不好吗?
浅雪姑娘抱着琵琶下去没多久后,六个穿着粉色舞裙的姑娘在又复奏起的丝竹声中,脚步轻盈地上了台,像早春流连于花丛的粉蝶,不盈一握的柳腰甚是惹眼。
谭昭并不太会欣赏,连名动江南的浅雪姑娘弹奏的琵琶他也只能觉出个好听,现在换了几个姑娘跳舞也只觉得跳得还挺好看,多的也看不出来了。
坐没一会儿谭昭就没剩下多少耐心了,他一没耐心小动作就会变多,一会儿挠挠耳朵一会儿揉揉眼睛,实在无聊了还会打个哈欠。
楼下的姑娘们刚一跳完欠身立场,谭昭像屁股上有针似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虞彻寒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头看他,傅千华扭头见他绕开椅子迫不及待往外走的身影,出声问他:“你去哪?”
“茅房!解手!”谭昭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雅间。
傅千华见他往楼梯方向走,问虞彻寒:“就让他这样走了?”
虞彻寒缓缓收回视线,声音淡淡的,“他是坐不住的。”
谭昭刚一跑出来就撒了欢地奔下楼梯,往似锦楼的后院儿走。
虽然有借口出来放风的成分,但他想解手也不是骗人的。
谭昭从楼梯后的小门走进了似锦楼的后院儿,路过一方天井时还把脑袋伸出去看了看,瞧着外头疏星淡月的嘴角一撇,心道比起天禅山望星阁上的夜空,这可差远了。
也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不过憋闷了大半个晚上的心情稍稍顺了一些,扭头又继续找茅房。
结果谭昭转了一圈,东绕西绕的最后又走回了这个天井。
谭昭正对着这个天井出身,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有点儿耳熟的声音。
“小公子在赏月?”
谭昭闻声转头静静地看着这人走到自己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遥望天井外被黑云遮住了大半的月亮,“今天这月可没什么看头。”
谭昭撇了撇嘴,嘟囔了句:“谁要赏这种月,我出来找茅房的。”
那人似没有想到般挑了挑眉,“既寻不到为何不找人问问?”
谭昭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茅房在哪吗?”
“……”
谭昭两手一摊,找不到干脆不找了,一屁股坐在天井的台阶上,姿势放松地抖了抖脚腕。
那人站在谭昭的身旁,没有跟着坐下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低头看了眼谭昭的发顶,问:“小公子不找了?”
“不急,反正我也找不到在哪。”谭昭说完淡淡睨了他一眼,“你想干嘛?”
那人低声笑了笑,笑得还怪好听的,“小公子何出此言?”
谭昭:“我出来是找茅房,你出来是干什么?里头马上就要轮到顾卿跳舞了,你不去看吗?”
那人没有回答谭昭的问题,而是反问:“你不去看吗?”
谭昭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看来小公子不喜欢顾卿姑娘。”
谭昭语气慵懒地学着他说话,“公子何出此言?”
那人还未应话,天井一侧的小门里忽然推门而出一个穿着浅灰布衫的年轻人,他看见天井边上的两人时表情一愣。
谭昭站起身,问:“请问你知道茅房在哪吗?”
年轻人一指天井右侧,“走到头右转出了偏门就能看到了。”
谭昭噢了一声,“原来在那儿啊!多谢!”
谭昭问到了茅房在哪拔腿就走,也不管身后的人,小碎步嗒嗒两下就跑没影儿了。
年轻人呆愣地看着谭昭跑走,又看着天井边上的公子转身离开似锦楼的后院,最后一脸茫然地忙自己的去了。
等谭昭解完手回来,繁花似锦台上正好又走下去了几个姑娘。
虞彻寒转头看他:“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我没找到茅房。”谭昭没说自己在后院见到那人的事情。
虞彻寒也没多问,人好好回来了就行,要是谭昭再不回来他就要下楼找人了。
谭昭不动神色地瞥了眼对面的雅座,意外的,没有看见人。
正好这时似锦楼的光又暗了下来,三楼悬挂的所有灯笼都被取下了,只有繁花似锦台上有光。
谭昭视线搜索了一遍繁花似锦台周围,愣是没有看到顾卿的身影,心里正疑惑,眼前忽然缓缓飘下了一片花瓣。
那片红色花瓣自繁花似锦台上空飘下,就这么一片,却在牢牢地吸引住了似锦楼里所有人的视线。
紧接着就像飘起了雨一样,无数的花瓣从天而降。
顾卿就在花雨中翩翩落下,身姿轻盈得像壁画上的天女,盘起的发髻上挂满了耀眼夺目的宝石朱钗,柳腰花态,精致的妆容将本就美艳至极的一张面孔点缀得更加让人移不开双眼。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圆润醇厚的编钟声,顾卿的动作合着编钟,水袖一甩一收,肢体柔软中又蕴藏着力量,华丽的舞裙上挂着的小巧银铃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发出悦耳的轻响。
忽然!编钟声停了,顾卿的动作也随之停在了一个优美的姿势上。
光从高处倾泻而下,落在她的脸庞上。
谭昭静静地看着顾卿,而后又把目光挪到了表情平静的虞彻寒脸上。
这时,顾卿原地缓缓地转了起来,光着脚尖踩在毯布上,越转越快,长长的水袖像一条天女的飘带,笙箫琴笛奏起动人旋律,合着顾卿的舞步。
顾卿不愧这大燕第一花魁之名,袅娜舞姿当得起‘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八字。
连不怎么喜欢顾卿的谭昭心里都要承认她这舞跳得好,可转念一想这舞她是跳给虞彻寒看的脸色又沉了些。
繁花似锦台上的顾卿一心一意跳着‘镜花水月’,一心一意想着虞彻寒。
六年了,自那日她被虞彻寒救下已经过了六年了,那一日的场景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半分,在她心头仍是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顾卿邀虞彻寒来似锦楼除了想亲眼见他一面,告知他风雨门一事外,最大的私心就是给他跳‘镜花水月’。
这是因他而存在的舞。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每一次在台上跳起这支舞,心里想的都是那个远在天禅山上冰雪一样的人,她本以为这支为他而编而跳的舞大抵是这辈子都无望能让他亲眼看见。
万幸,她在她还能跳的时候把他等来了,此也算上天垂怜。
顾卿目光精确地捕捉到了二楼雅座上的人,眸底生出浅浅的水光,眼波流转间似已将某个人永远刻在眼底最深处。
顾卿纤细的手腕一翻,收回的水袖下一秒被她用力朝台下掷出,乐声骤然一停,一切戛然而止。
求而不得,镜花水月。
第29章
似锦楼静寂片刻后,掌声如雷。
傅千华叹为观止,不住摇头啧啧赞叹:“不愧是大燕第一花魁。”
谭昭一手托着腮帮子,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虞彻寒站起身,“走吧。”
谭昭迫不及待地跟在他后面离开雅座,傅千华落了几步,跟上后无视谭昭刀子一般的眼神,问虞彻寒:“虞二宗主,我们不和顾姑娘打声招呼再走吗?”
“为什么还要特意去打声招呼?这不是好好地看完了吗?”谭昭不满地用胳膊肘捅了下傅千华。
谭昭的手劲不小,傅千华让他这一下顶得嘴里嘶了一声。
走在二人前面的虞彻寒头也不回地道:“不必了。”
谭昭听见他这么说脸上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些。
三人走出似锦楼时亥时已过。
街上冷冷清清的已经看不见行人,来时一路见到的小摊早已收了东西回家去了,只有街道两旁的商铺门外悬挂的灯笼还亮着。
乌云遮月的夜晚,三人一前一后顺着来时走过的路原路走回客栈。
谭昭就走在虞彻寒的身后,在走过一个漆黑的巷子口时状似不经意地往里扫了一眼,
三人走远后,巷子里才隐约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小子知道我们在这里。”
“果然和传闻一样精得很。”
“不动手吗?”
“有虞彻寒在,讨不了好的。”
“门主呢?”
“……没见着人,接应的人没看到他,不知道又上哪玩去了。”
“我可不是来玩的。”
一点带着笑意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门主。”
“他由我亲自盯着,你们给我看好了‘外边’那些人,可别让他们混进来。”
这话说得没有一点开始时的漫不经心,虽仍带着笑意,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底下人噤若寒蝉。
三人回到客栈时大门已经关了一扇,仅留一边的门,里头只有一个小二硬撑着如山的睡意等他们回来。
虞彻寒离开客栈去似锦楼前给了他一粒碎银,劳烦他如果客栈到了关门的时辰他们还没回来就稍微等他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