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以她做的那场预知梦来看,裴悯是个为了权位不折手段之人。这林简之父乃户部尚书掌握国家财务,舅父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参知政事,可谓是满门清贵。倘若裴悯想走文职的路子,能娶到林简无异于一步登天。
曲月瑶往外挪了一步,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可好死不死,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只大花蚊子的嗡嗡声。那蚊子誓有一种要给全家报仇的怨气,绕得曲月瑶好不安宁。
“好烦的蚊子。”
曲月瑶下意识的开口,拿出匕首又快又准的将那花蚊子钉在了凉亭的廊柱上。待她再度转眸想去细听之时,那石阶之上哪里还有林简姑娘。
唯有裴悯一人执伞,闲庭信步朝她走来。
裴悯穿一袭玄色长袍,发以乌青方巾束起,发尾利落垂在身后,随风而动。他身量修长,腰上玉带除却一柄折扇外并无它物,腰身却纤细一如文竹。
再去瞧那张脸,狐眸微微往下压,眼底青色在氤氲的水雾中冲散些,嘴角上扬带了几分戏谑和嘲弄。面色若玉,如今天色已经沉了下来,故而他那张脸便如同墨池中那一点白,越发打眼。
有这么一张脸,也难怪林尚书家的千金这般主动求爱了。
“曲小姐,好巧。”
裴悯见到曲月瑶并不意外,他瞥了一眼曲月瑶微湿的肩头,随手将伞打到了她的头顶。
“好巧啊。”
曲月瑶展露出自己镜子面前练了无数次的微笑,本以为会得到裴悯的夸奖,却没料到那人却沉了嘴角,狐眸愈发下压带了几分凌厉。
裴悯喉结微微滚动,执伞的那只手隐约可见青筋,他为何如此用力拿伞?
“裴公子怎么了?”
曲月瑶不解的望着裴悯,连忙收起了笑容。
“没事了。”
裴悯摇头,“曲小姐是被这雨困住了吗?”
“嗯,原本想着求求姻缘的。”
曲月瑶顿首,随即又瞥了一眼亭外烟雨。她在河东长大,没去过南方。东京虽说也算不上江南,然相国寺草木葱郁春雨一落倒有几分诗上所说的“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的意趣。
“曲小姐要求姻缘?”
裴悯眼底又有了笑意,似乎很感兴趣。
“女大当嫁,家父为了我的姻缘白了不少头发,我自己也该努努力。”
曲月瑶清楚自己艰难的现状,家世不高不低,却摊上这么一张脸,亲事并不好议。
“神佛殿中未免人多,在下倒是知道一地,求姻缘很准。”
曲月瑶眼睛亮了亮。
“曲小姐可愿随在下一同前往。”
“请裴公子带路。”
曲月瑶笑吟吟的颔首,然裴悯的视线却停留在她的手腕上。
她不好意思的将被风吹起的衣袖复又挽下,“蚊子太多了。”
“那待会再走。”
裴悯收了伞,随手放到廊柱前。他从腰间取出一圆圆胖胖的瓷瓶来,将盖子打开,一股艾草的味道溢了出来。
里头是草绿色的膏状凝胶,裴悯拿指腹取了米粒大小,牵起曲月瑶的手。此刻有风吹来,正巧将那宽松的衣袖吹散而开,露出手腕上红肿的小疙瘩。
裴悯轻柔的将药膏推开,他指腹微凉,伴随着那药膏的凉意,曲月瑶原先瘙痒的感觉减轻了不少。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是轻颤的指尖,以及肌肤桃花般的泛起一片粉色。
那一块被裴悯接触过的地方都变成了淡淡的浅粉色,一眼望过去如同桃粉烟霞。裴悯眉间微蹙,抬眸去瞧曲月瑶。
美人粉面含羞,此时正低着头。感受到裴悯的目光,曲月瑶赶紧抽回自己的手,仓皇的用衣袖盖上。
“我自小便有这个顽疾。”
“是吗?”
裴悯轻声笑了笑,将瓷瓶递到曲月瑶掌心。
“以后出门记得带,既然是顽疾,那越少人知道越好。”
“知道了。”
曲月瑶将药膏放进荷包中,匆忙点头。
“还去求姻缘吗?”
裴悯转身,对着外头烟雨朦胧,声音带了几分沙哑。
“要去的。”
———
神佛殿中,陈穆之看着一脸认真严肃却迟迟不说话的方丈,最后的一丝耐心也被磨完了。
“秃头,你到底行不行?”
陈穆之咬牙问道。
方丈适才微微张开双眼,停止敲木鱼,随手抽出一支签文递到陈穆之面前。
陈穆之瞧了半天,“这上头写的什么鬼东西。”
“此签便是陈公子您的姻缘。”
方丈故作玄虚的忽悠道,将那根签放到陈穆之脸旁,随即无奈的叹了口气。
“陈公子此生并无正缘。”
方丈顿了顿,签文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上头显示,陈穆之这一世孽债缠身,注定下场凄凉孤苦一生。
“满嘴胡言乱语,小爷出了五千两银子便是让你来诅咒小爷的吗?信不信我一脚踹翻你这相国寺!”
陈穆之气的一跃而起,气的抓起一旁的灯便要砸。
“我的好公子,相国寺一砖一石都是皇上命人建造。哪怕是太子爷来了,都不敢放肆,您快放下!”
好在陈穆之身边的小厮还算机灵,及时阻止了陈穆之作死。
“是吗?太子都不敢砸?”
陈穆之清了清嗓子,适才缓慢的松开手。
东京的纨绔子弟皆效仿太子,唯太子爷马首是瞻。
这陈穆之哪怕是不听老子的话,也要听太子的。
“是啊。”
“那不砸了。”
陈穆之假装从容的理了理衣裳,朗声道。
“对,咱们今日就暂且放过他们。”
小厮点头哈腰的应下。
“你这个秃头,今日是小爷我放你一马,日后可不准再信口胡诌了啊。”
陈穆之指着方丈虚张声势。
方丈一脸无奈的看着陈穆之,目送着这位公子哥被下人门连哄带骗的拖走了。
“世人都说陈家世子爷是位出了名的纨绔,如今看来传闻不假。从来只听人骂秃驴,倒是头一回听到人骂和尚秃头的。”
方丈轻轻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极为厌恶的将那根签复又装进签筒中。
神佛殿内有多热闹,后山便有多寂静,两相对比竟像是两个天地。
曲月瑶同裴悯并肩而行,从石阶往左走,竟别有洞天。
此处通幽小径,越往里面走便越幽静,除却山泉叮咚之外,没有旁的声响。
二人继续往前,竟有一丛极为绚烂的杜鹃开在山野之间,而在那杜鹃之中,有一颗百年老树开的郁郁葱葱,上头只绑了两根红绳,下头挂着木签。
“这里便是相国寺最有名的求姻缘之地。”
第008章
既然最为有名,为何只有两只签?
曲月瑶心下疑惑,跟着裴悯一同走上前。
裴悯随手摘了两朵杜鹃花,衣摆挥扬,落花落叶被拂去,适才露出一块巴掌大的石碑来。
这是一块乌青色的无字石碑,裴悯将花随手放到那块碑上。
“将你的匕首给我。”
他怎么知道自己有匕首,曲月瑶从腰间取下那用折扇套子伪装起来的匕首,递于裴悯。
只见裴悯用匕首随手砍下木块,继而将木块削的平整。他连刀带签递还给曲月瑶,
“可以自己刻所求之物了,记得写下名字。”
“好。”
曲月瑶笨拙的将姻缘和自己的名字刻在木块上,左顾右盼了一圈却没找到可以系的红绳。
裴悯取下原本系在腕间的青色带子,“喏,正巧有一根。”
这时候曲月瑶才注意到裴悯腕间的那一道长长的伤疤,以疤痕的宽度来瞧,应该是刀伤。这样的大刀只有贼寇会用,裴悯是太学贡生,怎么会跟贼寇有所联系?
见她失神,裴悯轻笑一声。
“曲小姐不要去看不该看的东西。”
简短的一句话,威胁的意味却很浓。曲月瑶会意,收回了目光。
她用丝带将木块系好,寻了一处树枝踮脚系了上去。
系好之后,曲月瑶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另外两只签上的字。上头也写着姻缘二字,其中一个写着赵,还有一个写着霁。
他们二人应该是一对,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看来年岁已久。
“裴公子你不求吗?”
见裴悯只是站在那里不动,曲月瑶不解的望着他。
“我所求之物,不必问神佛,自拿便是。”
裴悯淡淡的笑着,而那眼中的野心却不带丝毫掩饰。
曲月瑶望着他,这个一袭玄衣的公子同梦中那个身穿蟒袍的权臣重叠在一起,眼神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野心勃勃,叫人望而生惧。
“裴公子您真厉害。”
曲月瑶不会夸人,想了半天,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裴悯没忍住笑出声,这世上怎会有曲月瑶这等白痴美人。
—
却说轻烟抱着伞回来,哪里还有自家小姐的踪影。她只得抱着伞在亭子里等,等了半日,没有等来小姐,倒是等到了陈穆之。
“陈公子。”
轻烟可不会武功,她慌乱的给陈穆之行礼。
“好丫头,你家小姐,我的亲表妹呢?”
陈穆之见遇到了轻烟,便知曲月瑶就在附近。原本不爽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他一把抓住轻烟的胳膊,饿虎扑食一般。
“我也不知道小姐去了哪里。”
轻烟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小脸皱成一团。
“胡说!你从来都是跟你家小姐寸步不离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陈穆之嬉皮笑脸的越发凑近。
轻烟哇的哭了出来,活像只被逮住的小白兔。
“哎哟你哭什么,小爷最怕女人哭。”
陈穆之见轻烟哭的可怜,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松开手,瞪了一眼身边小厮。
“是不是你长得太丑,把轻烟吓哭了!”
“奴才……”
小厮欲哭无泪,却见陈穆之叉起腰,他只得应下。
“是是是,轻烟姑娘恕罪,的确是奴才长得太丑了,奴才自己打自己,您别哭了。”
那小厮作势往自己脸上打了几巴掌。
声音清脆,轻烟吓得更甚,哭的愈发大声。
就在陈穆之一筹莫展之际,曲月瑶终于回来了。
“轻烟,他们欺负你了?”
曲月瑶心口压着火,推开陈穆之,牵住轻烟的手。
“亲表妹,我可没有欺负她啊。”
陈穆之慌忙凑上前解释,曲月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随即面带微笑的看向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表哥好巧啊,怎么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我家丫鬟胆子小经不起吓,我就先带她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陈穆之解释。
曲月瑶一把搂住轻烟的肩膀往山下走,陈穆之原本还想再跟,却被一柄油纸伞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