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僮。”周丛生几次抬手,想安慰卫芜僮,却苦于没有立场,只得摇了摇头。
“卫大公子,他人很好,家父数月前病重,是他遣人来医治,家父才得以痊愈……”
“我不知道你与他的关系,但如果你能救他,便救救他吧。他那样好的人,怎么能落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死无全尸……
卫芜僮痛苦地皱着眉,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无力地滑跪了下去。
泪水朦胧中,那张告示愈发刺眼。
卫芜僮恍惚看见沈寐带兵闯入卫府,折辱卫和书并将其下狱的场景。
寒风刺髓,牢狱穿心。
卫和书一身风骨被沈寐践踏在脚下,撕碎了丢进黑暗中。
最终,那扇狱门被打开。
沈寐面色阴鸷。
“卫芜僮,你舍得让你的兄长为你赴死吗?”
卫芜僮不自觉哽咽。
是啊。
他舍不得。
他怎么能用兄长的命换取自由?
-
初冬半月,日日大雪。
通往皇城的路被雪掩埋,一路而来的马车行驶得十分费劲,车轮陷在重重白雪之中。
车夫朝马儿挥鞭,几鞭子下去,马车丝毫没有前行的预兆。
冬日里,车夫急出了一身汗,对着马车内的人喊道:“这位贵人,大雪阻道,只怕要等一等,您……”
车夫话没说完,便听得车帘被人掀开的声音。
他口中的“贵人”跳下了马车,毅然决然地往官道跑去。
与此同时,皇城中。
以城墙为界,前后三里皆空了出来,原本行人进出的城门俨然封禁,宫中侍卫分列两行,盔甲与白雪相衬。
威严而沉重。
今日是卫和书问斩之日。
按惯例,该于城内斩首示众,但不知为何,今日偏偏是例外,不仅有宫中侍卫把守,封禁城门行刑,更甚者……
由陛下亲自监刑。
今年的初冬较往年寒凉得多,监斩官端正地坐于城墙下,实则官服下的双腿早已冻得发抖。
监斩官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城楼。
那里,沈寐面色沉沉,负手而立。
很快有人自城墙下传来消息,一层一层往上,到了沈寐身边的太监。
“陛下。”太监捏着尖细的嗓子提醒,“行刑时辰已至,是否……”
苍穹大雪不停,尽数落在城墙下的卫和书身上,不一会,雪已落满身。
沈寐看了一眼,又移开视线。
没回话。
四周陷入沉默。
只剩下大雪簌簌之声。
监斩官的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转眼,就连刽子手握着的刀也落满了雪,又被悄然抚去。
沈寐身边的太监屏气凝息,不敢再提醒半句。
直到行刑彻底过了时辰,直到……
沈寐看见远处的一个小点,正匆匆往视线中赶。
沈寐目光骤然一紧,他抬手,冰冷地吐出两个字:“行刑。”
“是。”
城墙下,监斩官乃至刽子手都接到了命令。
刽子手哈了一口气,将刀举了起来。
远处的小点越来越近,逐渐瞧出清瘦的身形。
沈寐负在身后的手攥了起来,转过身,不顾他人的劝阻下了城楼。
堪堪在城门前,刽子手的刀往下——
“等等!”
漫天大雪里,卫芜僮狼狈地跑来,身上的外袍歪得不成样子,大喊道:“不要行刑!”
此话一出,刽子手挥刀的动作顿了顿。
倒不是因为那声音,只是……刽子手看见沈寐的身影越来越近,皇帝的目光穿过了他,死死盯着他身后的卫芜僮。
像是一把利剑,濒临出鞘边缘。
“卫芜僮,你还敢回来!”
卫芜僮到了近前,被歪下的外袍绊得险些踉跄摔倒,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下一刻,他主动握住了沈寐的手。
“陛下费尽心思发布告示,不就是希望我回来吗?”
卫芜僮尽力平息心中翻涌的情绪,换上一副顺从的模样,“现下我回来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了,陛下,放过我的兄长,可以吗?”
沈寐见过卫芜僮顺从的样子,好似与如今没什么区别,又好似缺少了点什么。
那缺少的东西,让沈寐无端有些烦躁。
连日来的阴霾与怒气,在这一刻悄然上涨。
“卫芜僮。”沈寐不带一丝笑意地弯着唇角,回握住卫芜僮的指尖,将那白皙的指尖握得泛红,“朕如果说,你回来与否并不能改变卫和书的结局,你会怎么做?”
“陛下。”卫芜僮忍着疼痛,当即跪了下去,“这一切都是臣妾的过错,是臣妾私自出宫,藐视天威,与他人无关,陛下要罚就罚臣妾吧,臣妾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求陛下放了臣妾的兄长。”
卫芜僮为妃,以这样伏低的态度求沈寐似乎再正常不过。
可沈寐心中的烦躁不减反增。
他从未听过卫芜僮以臣妾自称,也从未听过卫芜僮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他。
在卫芜僮心里,这就是最后一道防线。
但是如今,这道防线破了。
没有防线的卫芜僮像什么呢?
沈寐眼瞳微微一缩,他记得卫和书说过的,像一具尸体。
没有任何感情的尸体。
只要沈寐牵动控制尸体的那根线,卫芜僮就能顺着那根线,任由沈寐摆弄。
可从前的卫芜僮不是这样的。
沈寐稍稍矮下身,目光落在卫芜僮头顶,那里,旋下一片片雪花,铺在上面,又慢慢融化。
沈寐就这么盯着雪花融化,随后松开了卫芜僮的手,将掌心覆在卫芜僮头顶。
沈寐触及一片冰凉,掌心下的身体轻微瑟缩,似是在压抑着什么,但压抑过后……
卫芜僮没有躲开。
卫芜僮仍是低着视线,恭顺又卑微。
曾经的自由也好,雀跃也罢,仿佛都封存在遥远的山林之中。
锁进那间竹屋里。
沈寐心中愈加烦躁了。
他猛地收回手,将跪着的卫芜僮拉了起来,也不管卫芜僮能不能跟上,便将卫芜僮往城楼上拖。
跌跌撞撞间,卫芜僮的外袍彻底松开,被风吹落至阶下。
冬日的寒凉灌进衣襟,闯入肺腑,卫芜僮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沈寐只当没听见,一路将人拽上城楼,按在城墙上。
“卫芜僮,你当朕的命令是玩笑话吗?告示说发就发,说撤就撤?”沈寐发了狠,扣着卫芜僮的肩,将人死死地禁锢住。
“朕用告示逼你回来确实不假,但朕……从未想过放了卫和书!”
闻言,卫芜僮的神情骤变。
卫芜僮眼中惊恐,“陛下,是臣妾想要离宫,兄长他只是为了帮臣妾,罪不至死,臣妾求您,放过他吧!”
“帮你?”沈寐也不知被卫芜僮说的哪个词触动,突然冷笑一声,空出一只手来掐着卫芜僮的下巴,使力逼着卫芜僮转过头。
“到如今,你还在替卫和书求情!卫芜僮,你好好看看他,看看他的眼神,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吗!”
“他珍藏你的书信,怂恿你离宫,他在觊觎朕的人,这便是他的罪,这便是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纷扬的白雪落个不停。
不断地提醒卫芜僮,这荒诞又震撼的事实。
难以置信的同时,隔着城墙……
卫芜僮看见卫和书通红的眼眶。
那是卫芜僮第一次看见卫和书哭。
第十八章
天地缥缈,卫和书的眼泪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只差一点。”
遥遥相望,卫芜僮似乎听到了卫和书颤抖的声音。
“只差一点,你就能自由了。”
那是卫芜僮第一次见到卫和书如此失态。
卫和书的眼泪滴在雪地上,却又恍惚滴在卫芜僮心头。
烫出鲜血与伤疤。
前功尽弃的那一刻,卫和书想的不是别的,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却为了卫芜僮哭。
“不……”卫芜僮再也忍不住,压抑许久的痛楚决堤而下,泪水淹没了他。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挣开了沈寐的束缚,垂首跪在沈寐身前,哽咽道:“陛下,无论如何,兄长他昔日为国为民,总有辛劳,况且卫府曾辅佐先皇,立下过汗马功劳,求陛下看在卫府的份上,饶兄长一命。”
“只要陛下能答应,我可以发誓,愿意……永远侍奉陛下,永居皇宫……日后,陛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卫芜僮彻底俯下身,折掉他所有的傲气与自尊,将侧脸贴在沈寐的云靴旁。
他就像一只被除去双翼与羽毛的雏鸟,摇摇欲坠地伏在危墙之下。
而那所谓危墙……
沈寐的视线冷冷地移过来,不知为何,这一刻,沈寐心中生出一丝极为莫名的情绪。
但沈寐没有顾及许多,他甚至没有顾及卫芜僮。
沈寐再次抬手,下令,“行刑。”
“不要!”卫芜僮恍惚听到刽子手举刀的声音,他急切地去拽沈寐的衣袖,哭到不能自已,“沈寐,停下来!”
“我求你了沈寐!我求求你!不要杀他!”
撕心裂肺的哭喊,使得城墙下的刽子手动作一顿。
沈寐冷眼看着,厉声道:“你们都听不见吗?朕说行刑!”
“不要!”卫芜僮惊呼一声,喉间涌上来一股腥甜。
他忍着痛楚,猛地起身,朝城墙下跑去。
台阶像是永无止境。
他跑了很久,见到大雪纷飞,也见到刀锋凌厉。
最终,定格在卫和书略显苍白的脸上。
卫和书面上带笑。
“芜僮。”卫和书无声地做着口型,“回去吧,别怕。”
那抹笑意,一如昔日离别。
卫和书眉眼温和。
“还记得,我们幼时常听的歌谣吗?”
「风一程,雨一程。
游子背囊向远行。
左一步,右一步。
穿过丛林与荒雾。
有人哭。
儿郎儿郎你莫停驻。
山海有路。
往前赴,别回目。」
孩童的欢声笑语响在卫芜僮的脑海。
一层又一层的雪阻碍了卫芜僮的去路。
一不留神,卫芜僮被雪中的石子绊倒。
卫芜僮单薄的衣裳陷在雪地里,他绝望地伸出手,想去改变些什么。
却只能离卫和书越来越远。
在他眼前,刽子手的刀挥下。
白茫茫的天地中,血色一片。
又逐渐被大雪掩去。
他的兄长死了。
死在那场刑罚之中。
而他,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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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半月,苍穹飘下小雪。
城门前雪白不褪,新雪掩旧雪。
那场惨烈的刑罚,终究还是埋在时间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