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承山点点头，此时的梁丘染却稍显迟疑。“天山骆闻人庄主在一个月前寿辰前日遇害了。”浦承山硬梆梆的声音传进赫连雕龙的耳膜。“哦。”赫连雕龙挑挑眉，未表现出任何异常。“这件事，好像尚未在天下广为流传。”浦承山仰头盯着赫连雕龙，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语气，仿佛认定自己完全有把握在这场谈话中夺取上风位置，“堂主可是已经知晓了？”“前些日子听说过。”赫连雕龙啜了一口茶。“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那天最后一个见过庄主的人就是堂住你了——”咄咄逼人，是浦承山一贯审问的作风。梁丘染眉头紧蹙坐在一旁不动声色，目光直视自己的脚尖。其他人都紧张地盯着赫连雕龙表情的变化。墨羽最为明显，他瞪着雪亮的眼睛，不肯放松任何一个从赫连面孔划过的讯息，像是一只按耐不住的猎犬，双眼泛着蓝色的凶光，时刻准备扑上去决一死站的架势。“我们今日来访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天的情况而已——事关重大，深夜打扰，还望堂住见谅。”梁丘染的话令房间内敌对的气氛稍稍缓解。“并且我们怀疑，骆庄主的死因或许跟邪教有关——”“拜日教？！”赫连雕龙一惊，双眸立刻大放异彩，“太师的意思是，现场留下了邪教的线索？！”“只是这些尚未得到确定。”浦承山有造就他人失望的习惯，“这还算不上我们所掌握的最为明显的线索——”一种沉淀已久的不安令赫连雕龙的精神涣散起来。那不安同样来自天山，此时却更为凶猛地侵袭着他的大脑，在担心中凝聚了某种恐惧的成分。“那日我的确见过庄主，”他自作镇定地答应着，气息稍显低沉，“我们谈了些事情，最后不欢而散，江南又派人传去消息，所以霹雳堂的马队提前离开了山庄。”“而且离开前还做了不该做的……”浦承山开始有条理地诱导他人绕入自己设下的圈套。“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赫连雕龙抬头盯着浦承山的眼睛，却没有任何意外或是愤怒的情绪出现。他早料到这些会找到自己头上，只是尚未准备好应对的计策。“意思很明确。堂主那日与骆庄主在山庄西厢房密室见面，这点少庄主可以肯定。第二天我们在那里就发现了骆庄主的尸体。”“那么长的时间，难道不会再有人进去过与他见面？”赫连底气不足。“堂主很清楚西厢房对义父来说是何等重要的地方，这些年他在其中只接待过赫连堂主您的！”墨羽激动地抢言，语气中透露着深刻的仇恨。“……”赫连雕龙未作回答，此时竟然有一种困乏的倦意毫不留情地朝他袭来。他不解，怎么这个时候，还会有想要回到床上继续休息的愿望？如今自己已是被人认定的嫌犯！是清是浊，自会有人去挑明真相，只是现在的他，最大的盼望就是拥有一个安静的独处，舍弃一切功名，抛开所有烦扰，轻松进入下一个崭新的轮回，进入之前，他仍希望得到一个充分的睡眠。墨羽安静地瞪着他，似乎认定了他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少逸的心又开始飘荡，他试想自己在面对杀害浦承山的罪人时会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是不是自己还会感谢那个人，感谢他将自己从多年的压抑与迫害中解救出来。但那样是不是有点大逆不道？他侧目着浦承山暗中道歉起来。凡事在确定之前，一切假设都是毫无意义的。“这些我会找机会说明。”赫连淡然道，“可请——”“我现在就可以说明这一切！”浦承山眼睛一亮，他最爱看到的就是面前摆放着一切有力的证据时，犯案人形形色色的举动与变化。这是一种办案人普遍的心理，也是一种强迫的变态需要。赫连望了望对面一袭纯白的老者与那个冷酷的都城判官，想不出对方会捏有什么足够的证据令自己汗颜。“五月二十六那天，黄昏之前，堂主去拜访过骆庄主。”赫连点点头，心存疑获地望着浦承山。“但是第二天就是寿宴的日子，堂主为何提前上山？我听闻‘祥云客栈’冷老板说，堂主一副服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的确有些事宜要跟骆庄主详谈。”“堂主私下里与骆庄主交往甚密？”“……”赫连看了看墨羽，叹着气轻轻摇头，此时他已没有兴趣再去搬弄是非，“我们只是有些事要经常见面而已。”“很重要的事？”“私事。”“如果内容涉及到严重的问题，堂主可否说来一听？”“没有必要，那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一点私事。”“所以那天堂主赶在众人之前到达山庄，是为了获得更多时间与庄主谈论这些事？”“是。”赫连开始感到身体不支，他的后背浸透了汗液，头顶却有一股冷风钻出。“最后双方未达成相同的意见，堂主便产生了杀机……”“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人，霹雳堂享有武林至尊盛名，我们的人做事也一向光明磊落。”“那就好，那就好……”浦承山微笑着点头，等待着对方最终被逼迫得理屈词穷的那一刻。“从你们进入西厢房起，便没有人再见过骆庄主出现——其实他一直呆在西厢房不曾出来。后来我询问过所有家丁，山庄在宾宴之前也未曾来访过其他人等。”赫连应和着，无力地点头。“后来堂主你竟然在天黑前冒死率霹雳堂的马队下山，到底是何事这样紧急呢？”“我们不欢而散，有些意见未达统一，再呆下去也是无用！”“刚才堂主可是承认是江南传去消息报家中有急才提前下山的。”“这……”赫连方知中了圈套，谨慎地看了一眼貌似轻松的浦承山，一时的客套话，竟被这老鬼当成了把柄。“嗯……”“冷老板说，第二天少庄主带宾客上山之前，二日之内，从未有其他人往返过山庄。”“嗯。”“骆庄主死在了西厢房，而且……”浦承山盯着仍然平静如水的赫连雕龙，“他是被霹雳子打中致死的。”“什么！”赫连雕龙顿时觉得头脑中惊雷乍现，脸上的平静与疲惫瞬间被突如其来的恐慌横扫代替。“霹雳子，霹雳堂独门案器，杀死了骆庄主。”浦承山清晰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不会的……”赫连慌乱了手脚，手扶轮骑杂乱晃动起来。“这种情况，堂主最清楚可能与否，那可是霹雳堂享誉沧离的独家首创。”“就算——我有杀机，也不可能——也不可能用霹雳子——去自报家门哪！”赫连断断续续为自己辩护。“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如果当时情况紧急，堂主身边已无他物可求，霹雳子岂不是唾手可得的凶器？而且正如堂主所言，我们会因为这样明显的证据而怀疑它的真实性，从而偏离了我们正确的方向。”“故意用霹雳子转移你们的视线？真是可笑！我还不至于动用那些雕虫小技为自己洗清罪名！我没有任何原因杀骆闻人，也不可能那样鲁莽为他人留下如此显著的证明！”赫连雕龙猛地咳了几下，翻着鲜红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的确，这些话在浦承山心中也是同样无法释怀的疑问，他考虑了很多天，参阅了诸多曾经的案籍手卷，最终因无其他明显的线索而决定江南一行。“但是霹雳子的存在……”梁丘染试探着问，在所有人心中，骆闻人为赫连雕龙所害，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以他们在沧离的名望地位，二十年前国难中建立起的战场情谊……似乎一切都已显得缥缈无边。赫连雕龙胸口一阵剧痛，他蜷着身子，拇指竭力顶住心头，自己的失败与用人不恕遭到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恐惧、震惊、挫败感，犹如一条条卷来的火舌般将他团团困在里面，烫得他喉咙发干，浑身被烤炙得即将崩溃。死士——这两个曾经给他无限满足感的字眼，如今只能令他蒙羞。他为自己感到悲哀，不是因为被人诬陷，不是因为自己的目的尚未达成就断了前景，仅仅为了用人的失败。他输得彻底，失望的彻底。他为自己的惨状感到可笑。“霹雳子么……竟是这样的……”他喃喃着，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笑容。“凶手拿了他的一样东西——只是一截假指。”浦承山继续说道，他终于明白在赫连这里可以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因为刚刚从他的神色中，浦承山看到的并不是愤怒与惊讶，而是一种最终确定某种情形的肯定与绝望。那一瞬间的表情，令浦承山不禁狂喜。“骆庄主临死前，还留下了拜日教的标志。”赫连呆滞地望着前方的壁画，腾龙戏火，玩中自焚。他目光呆滞地望了一个时候，终于再次微声道出一句，“就是这样了……”
众人觉得奇怪，赫连雕龙的反应，不应只是现存的淡然。他低头，微微叹息，好像呼出了心中所有的不快与悔恨。“我现在身体不适，改日会找时间向大家说明一切。请太师给我点时间。”赫连一副镇定的神情，“陆教头，请客人们去客房休息。”当一个人已然决定接受命运残酷的安排时，一切都显得轻如鸿毛。休息，赫连雕龙对它的需要越发迫切。35、赫连雕龙年轻的时候，对眼前的生活有着超出属于他那个年龄的人而特有的异常热切与爆发力。他是霹雳堂赫连世家第十一代世子，早在百年前先辈便为他铺好了前方的华鹏锦程。祖辈几代人为朝廷效力，丰功伟业自有沧离史册与自家家谱上的铮铮功载证明。年轻时血沸难耐，总觉得精力充沛得惊人却无处可施，他包揽了家族的各行旺业，亲自带领自家弟子走南闯北追访名人志士以领心得灵境……二十岁出头时，师爷退出朝政，归老还乡，问他是否想要继续为朝廷卖命，向国民奉献自己的生存一珠。他一口否决，认为那不是自己向往的感觉。他随便决定一件追求，丝毫不用费力便可取得惊人的成就。而立之年，他迎娶了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师妹完婚。师妹死后，他便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幼子不幸夭折，更增添了苦中烦恼。他这样把全部精力抛洒在家族事业上，将江南地区久负盛名的霹雳堂把持的蒸蒸日上。但是仍没有方向，人的精力一旦超常，反倒不知该作些什么，他开始寻找，寻找能让他静下心来，潜心研究的一项事业。在今日看来，这便是一种天才的烦恼，天才是可怕的，世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令他心甘口服，他时刻等待着一种真正值得考虑的挑战找到自己。就连引得全民族恐慌不定的国难，在他看来，微若蚊足。那不是他期待的，不是他的选择，国家级别的的荣耀，在先辈的丰碑上已名垂青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