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他是讨巧的恭维话,我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他行礼要告退,我叫住了他。
我仔细想了想,说:“父皇让我明春上朝议事,你便当我的幕僚吧。眼下正有一件事情,你替我出出主意。”
我便把北鄞使团进京后,我与太子的冲突讲给他听。连同父皇和许清泽说的那些话一起告诉他,问他我该如何做,上门赔罪时带什么礼物比较好。
秋观异正色道:“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我说:“太子温和友善,对我很好,对母后也很尊敬。母后对他不冷不热,但他一直以礼待之,时常请安,未见丝毫不虞。”
秋观异说:“此子若非大圣大贤之人,便是极善隐忍的伪善之人。”
“泥人都有三分脾气,何况是身份尊贵的太子?按王爷所说,皇后对他冷淡,他还能维持恭敬,可见非常善于隐忍。”秋观异说,“而使团进京后的一系列安排,可知此人急功近利,迫切地想崭露头角,站稳脚跟。”
脑海中浮现出楚竣温和笑着的脸,我茫然地说:“这没有道理。”
秋观异说:“我没有接触过太子,只从王爷的描述中稍加推测,未免有失偏颇。其余的,还需王爷自己定夺。”
我自己怎么定夺,一想到这些复杂的问题就头痛。我揉了揉太阳穴:“那我明天上门赔罪,带什么比较好。”
“什么也不带。”
我不解地望着他。
“若您是想缓和与太子的关系,那便什么也不带。”秋观异眼中射出了睿智的光芒,他微笑着说,“堂堂太子,什么会没有?怎会需要他人赠送?”
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想这些问题着实让我受累,哭了一场后本来就已经很疲累了,此刻我只想让季明尘抱着我睡觉。
我便让秋观异退下了。
第二天,我让下人从库房里取来一个精美的乌木盒,里面是我准备送给太子的礼物。
一方通体乌黑,光润透亮的砚台。
相传很多年前,有人挖到一块奇特的石头。石头表面乌黑,内里却像玉一般透亮,阳光照上去能看清内部的斑痕。更奇异的是,石头状若龙身,那人便把石头当做祥瑞献给了当时的皇帝。皇帝大喜,命人将石头打造成了一方砚台。
太久远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只记得小时候见这砚台实在漂亮,便向父皇讨了来。
我不识字,更不会写字,要砚台也没甚用处。可父皇仍将砚台赐给了我。
我记得,大哥当时也想要这块砚台。砚台送给他,总比在我手里积灰要好。这般想着,我便打算用这方砚台当赔罪礼。
我没有采纳秋观异的建议,因为觉得空手上门赔罪实在不妥。兄弟之间互相送送东西,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上回楚竣送我一把极好的弓箭,我还没来得及还礼。
可一个时辰后,我便无比后悔没有听信秋观异。
东宫里,楚竣摩挲着砚台,脸上在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他说:“多谢三弟了。”
我清楚地看到,一抹晦暗不明的情绪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我顿时明白了秋观异的话。
他是太子,他什么东西没有,怎么会需要我送。而且是父皇选择赏给我而不是他的东西,我这一送,倒成了诛心之举。
这下子,我真成了个傻子。
楚竣说:“留下来吃饭吧。”
他不是真心留我,我能听出来。
他没有之前那么爱我了。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母后的殷切,父皇的勉励,大哥的误会,种种种种,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
怎么会如此复杂。
我明明只想日日抱着我的仙人睡觉,为什么要让我想这些聪明人才该想的事情。
可这股郁闷很快被我抛在了脑后,因为又过了几天,我就带着季明尘出发去灵山了。
我的心里便只装得下喜悦了。
马车外寒风呼啸,车里温暖如春。
寸长的银炭在火炉里静静散发暖意,连一丝烟尘也没有。座位上铺着狐皮坐垫,坐上去像是被羽毛包裹着,温暖又舒服。
我借口晕车,名正言顺地躺在了季明尘的腿上。
这样一来,一睁眼就全是他。
我被扑面而来的仙气给迷晕了,忙用袖子捂住脸,等心跳稍稍平复,再挪开袖子偷偷看他。立马又被那无暇的容颜击中,再次捂住脸。
如此反反复复好多回,他终于察觉到了。他低头看我:“晕车就睡一会儿。”
你长着这样一张脸,让我怎么睡。
“仙人。”我红着脸拉住他的手,又喊了一声,“仙人。”
这个角度,他的嘴唇更好看了,形状堪称完美。不过……怎么有些泛白?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前些日子他天天练武,这两天却反常地没有练。
我一骨碌爬起来:“是不是压疼你了?你的毒……”
太医说过,他体内的软筋散之毒,若不及时解除,会损伤经脉,疼痛难忍。
我心疼地揉了揉他的腿上,刚才我躺的地方。又摸了摸他的手臂和腰:“你怎么也不和我说!还让我躺了这么久!这里疼不疼?那这里呢……有没有感觉?这里疼吗?”
季明尘闷哼了一声,抓住我的手:“你能有多重。我没事。”
“是不是很痛?”
我没有理会他突然变得怪异的脸色,挣脱他的手,继续在他腿上揉捏。我躺的地方是大腿,想必他除了痛还有麻,我便放轻力道在他大腿处轻轻按着。
“别……”
他并拢了腿,神色变得更奇怪了,再一次把我的手拿走,脸上竟然有些泛红。
我看了他半晌,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呀,仙人,你怎么脸这么红。”
他又说:“真的没事。”
他越强调我越觉得不对,下意识想弄清楚。可他竟再次回绝了,不让我碰他。
我沮丧了。他让我遇到什么事都和他说,可他却不告诉我他哪里不舒服,也不让我帮他捏腿。
他是觉得我只能被他照顾,而不能照顾他吗?可是他昏迷的时候,我明明把他照顾得很好。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落寞,季明尘迟疑了一下,伸过手来,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
他的表情依旧很不自然,颇有些纠结地说:“以后再教你好不好。”
教我什么?
可是他的声音这样的轻,这样的软,像是情人间的低语呢喃。我一下子耳根子就软了,被迷得晕晕乎乎,找不着北。这个时候,就算他让我去摘天上的星星,我恐怕也是会毫不犹豫就答应的。
我便不再追问了。
我拿过毯子盖住他的大腿,他如释重负般对我道了声谢,把毯子往上扯了扯。
之后的气氛便比较怪异了。
他总是在走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时不时用复杂的眼神看我一眼。我被他看得一面脸红,一面又疑惑不止。
出发前我就想好了,路途颠簸,在马车上挨一下碰一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最好是趁他困乏打盹的时候,偷偷凑上去亲亲他。要是被发现了,就推说车夫驾车技术不行,害我颠来倒去。
可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便只能将计划暂时搁置。
我只当他是毒发经脉痛,便催促车夫加快速度,日夜兼程,早日赶到灵山为他解毒。
两天后,马车停在了一座秀丽的山前。
已是初冬,山腰却仍是苍茫翠绿,雾气朦胧。只在山顶积了些常年不化的白雪。像一个戴着白帽子的老爷爷。
山脚田庄里的人想是早已接到了消息,老远地就来迎接我。他们都是过去荒年里的流民,被王府的管家招募到这里,为我打理田庄。
强壮的汉子热情地为我们驾车牵马,带着淳朴笑容的大娘递给我热羊奶,还有几个小孩子乖巧地和我见礼。
我拉住季明尘的手,对他一笑。心里被朴素的温馨烘得暖洋洋的。
灵山,我们终于到了。
第18章 春色
当晚,我们在山脚的田庄里歇下。
季明尘全身经脉痛,便换成是我抱着他睡觉。刚入夜,他竟罕见地在我之前睡着了。
我抱着他,像是回到了在使馆的那个月。那时他整日昏昏沉沉,我除了看他就是亲他。可现在,我看着他苍白的唇瓣,心里却只有心疼,只想把他抱得更紧一点。
今天在马车上,我问他毒是谁下的。
我本以为会是押送他的官员,鸿胪寺,禁卫,甚至是二哥,为限制他的行动而下的毒。
可竟然不是。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垂眸半晌后语气很淡地说道:“还会是谁。”
我蓦然反应过来。是啊,还会是谁。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往事,仅仅是这么一句,我就心痛得快炸裂。我当时紧紧地抱住他,一遍遍地告诉他,我会永远在他身边。
我再也不要看他的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
我忧心他的身体,第二天一早,便带着他和太医去了山腰的宅院。
太医说过解此毒需忍受剧痛,山腰有天然温泉药浴,适合温养他的经脉,想必能稍微减轻痛苦。
太医说:“我会先施一套针,刺激你的重要穴位。你需要运功,让真气在体内运行一个周天。你经脉受损萎缩,这会非常痛苦,但一定要冲破滞涩,才有可能恢复。”
季明尘当即道:“有劳。请吧。”
太医犹豫了一下说:“修复经脉之痛非常人能忍受。我这里有麻羽草,可以麻痹感官,减轻疼痛。”
季明尘说:“多谢,不用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又看看太医,问道:“真的会很痛吗。”
季明尘对我一笑:“放心,不痛。”
老太医捋须呵呵一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我都不知该相信谁。
我左看右看,拉住季明尘的手:“我在这陪你。”
他摇头:“你去外间等我。”
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默默忍痛。可我刚想开口,就听他放低了声音说:“阿翊,去外屋等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