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州将他的衣服和围巾褶皱拍平了挂起来，又烧上热水，把自己的电脑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一旁的沙发边的桌上，又拿了本子和笔，开电脑的时候和坐在一边的叶修说：“我妈妈，让你觉着有点唐突吧？”叶修是进去做任务刷技能点，因此很容易一心二用，他今天很开心，是那种神态动作里都透露出来的开心，小孩子似的答道：“没有啊，不唐突，阿姨可爱。”“啊……”喻文州被他感染的也很开心，将自己的事分享给他，说：“她这个性格，因为自己就是家里最小的那一个，小时候在家里被外公宠，后来遇见我爸被我爸宠。又是在大学里做老师，环境相对单纯一点，因此没经历过什么坎坷，就成了今天这样。”“那是好事。”叶修顿了顿，说，“没经历过坎坷，那是好事。”喻文州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登录邮箱，接收了邮件。叶修又感叹：“你爸妈感情真好。”“唔，他们么。”喻文州将笔在手指间转了一周，说道，“高中同学，高一开始早恋，听说我爸追我妈的时候，跑到学校广播室，大课间放广播的时候，他当着全校的面和我妈表白，说阿雨，我以后要和你结婚，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后来呢？”“后来。”喻文州用笔尾轻轻敲了两下桌面，道，“后来我爸就因为这事被学校处分了，差点退学，高二时候物理竞赛拿了全国第一，才把处分给取消了。”“你爸爸做这样的事吗？”叶修转过头来，有点惊奇。喻文州自己也是一笑，摇摇头道：“我爸现在这样，你看不出来吧。我以前也不知道，是有次和他们高中的朋友一起吃饭，我听有位叔叔说起这事。那叔叔说，我当时问你爸，那会儿大家都这么小，十几岁，要是以后你没和她在一起怎么办？你猜我爸说什么？”“说什么？”“我爸当时正在夹一筷子菜，他听完，手都没顿地把菜夹到我妈碗里，特别淡定地说，那除非是我死了。”喻文州说完，见叶修脸色一下就变了，整个人怔住，敲键盘的手停在半空，好久没动。这一会儿的功夫，水已经快要烧开，沸腾着咕咚咕咚冒着泡，整个房间都被这种沸腾的声音充满，热气在那一小块区域蒸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啪嗒一声，水壶的开关跳开。水开了。可是好像随着这一声响起，忽然有什么开关又被打开。两人都没说话。喻文州起了身，他到行李箱里将茶拿出来，洗了杯子，泡了两杯茶，忙完一回身，见账号卡被拔下来扔在电脑桌上，叶修站在窗户边抽烟。这是个极好的酒店，开了一大扇落地窗，透过窗子看过去，整个城市仿佛都在眼里，灯火辉煌，车水马龙。这样一看，叶修的背影看起来，有一点遗世独立的样子，分外寂寥。喻文州想了想，将两杯茶都放在了落地窗边的茶桌上。瓷杯放到玻璃桌面上有清脆的当的一声。喻文州握着杯身握了两下，才开口，说：“大约年少的时候，总是很容易爱人的。”他语气很温和，很随意地问，“你小的时候，唔，十几岁的时候有爱过什么人吗？”叶修从不曾与喻文州有过这样的对话。最开始的时候是进了酒店就上床，两个人搞到天昏地暗，第二天他起来转身就走，后来时间久了，就会一起打两把游戏，看其他战队比赛视频，一起分析战术策略。大约是知道喻文州是一个太过敏感，太过聪明的人，因此下意识的，叶修对他的防备也非常强，这种抵触和防备，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从未感觉到。可是今天的气氛真的太好了，从全明星时被刘皓揭开的黄少天和韩文清的对他的感情，他那几个月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内心的挣扎，到白天时见到喻文州的父母，他如同多年前过年时的愉快和放松，还有喻爸爸同旁人讲的话。这一切的一切，来的是那样的猝不及防，而又恰到好处。喻文州就在这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于是叶修沉默着，任烟灰烧了长长一截，终于抽了一口。烟草缭绕出雾气的时候，他说：“有，有过。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爱过一个人。”十几岁的时候，他从家里跑出来就为了打游戏，没有地方可去，就在网吧，两天，打出点名声来，然后遇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打游戏打得很好的人。那人和他切磋一天，晚上了，问他，你没地方去，和我回家吗？他就说，好。就一派天真地跟着人家回去，连是不是坏人也不怀疑。那时候刚从家里出来，身上带着的都是小少爷的习惯，很不会做家里的琐事，但是很努力地学，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好，惹人烦。可是他怎么会惹人烦呢？一点也不会。那人也是这样想。就和他说，你不要做这些，你就好好打游戏。这人靠打游戏做代练养活自己和妹妹，很聪明，很优秀，也很可靠。他有时候见到那人会做那么多事，心里就想，他可真厉害。他们的生活，经济水平当然远远不如在家的时候，可他一点也不觉着辛苦，只觉着每一天，每一天都很快乐。他们在一个夏天在一起。一同经历过第一次牵手，接吻，拥抱。还有做爱。叶修第一次发情的时候来势汹汹，先是之前一阵子都很没力气，后来有天早晨，忽然就躺在床上起不来，浑身发热，难以言说的地方又在潮湿发痒，他躺在床上，第一次有点想家，有点害怕。他难过地想，我可能要死了。那人在他身边，起初以为他发烧，不断给他敷毛巾，物理降温，直到叶修的信息素突然爆炸，才晓得，是发情了。那时候叶修躺在床上，丝毫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很害怕，那人就握着他的手，反复地安抚他。他有点颤抖地说：“我可能是要死了。我，我死以后，你给我妈打电话，电话在我笔记本里有写。你帮我和我爸妈还有我弟说，我不听话，我不懂事，我对不起他们，要他们不要难过。”他说到这，眼泪忽然掉下来，抽噎着说：“还有，还有，我，我实在是非常喜欢你，我打定主意，要和你过一辈子的，可，可惜我要死了。你以后，我死了，你就去喜欢别人吧。可是，可是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忘了。”那人原本是被他的信息素也要弄死了，现在仍旧不动，全是靠毅力硬撑，根本没有力气说话，一开始听他说，心里还觉得好笑。可听到最后，那人也怔怔掉了一滴眼泪，他忽然冷静下来。又冷静，但又狂热。他去给叶修擦眼泪，很温柔地用指腹将水渍抹掉，很轻地问：“你要一辈子都和我在一起吗？”叶修听过，伤心至极，大哭道：“要，我要的。可是我不能了，我就要死了。”那人去擦他的眼泪，靠过来，很珍重地看着他，说：“你不会死。阿修，你不会死。我们，我现在要和你做一件事，我们做完，就一辈子在一起。”那个时候，叶修脑子根本不够用了，听完，反应了一会儿，才挑了个自己觉得最重要的问题，抽搭着问：“那你以后，要是没一辈子和我在一起，怎么办？”那个人覆到他身上来，笑了一下，温柔而郑重，他吻上叶修唇片，说：“除非是我死了。”第三十八章 叶修讲了很多话。真的讲了很多。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认真回忆那个人，起初是不愿，怕自己情绪崩溃，就总是找很多事情做，非常非常累的时候，就会倒头就睡，没什么力气回忆。后来是不敢，人的思维是很奇怪的，有许多名字会突如其来的出现在脑海里，当你在吃饭，在抽烟，走在马路上散心，或者在床上做爱。越不回忆，越不敢回忆。他总觉着，时间过去很久了，他好像已经将这个人彻底忘了，只剩下一个偶尔会想起的名字。可是今天，直到今天，他坐在喻文州的对面，将这个人的名字讲出来，就发现无数从前发生的细如发丝的小事，他竟然也记得那么清楚。那个人给他夹菜时候叮嘱他不准挑食的语气，在他旁边认真听他说话时嘴角的弧度，记两个人战绩时一侧脸颊鼓起来不服输的模样，还有做爱时将自己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间时，手掌的细汗。讲话时他不知觉得已经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他将酒店的棉拖鞋脱下，抱着膝盖缩在上面，双手合拢捧着喻文州泡的茶，停下来思索的时候，偶尔喝一口。他讲述着十几岁时候的事情，就好像是真的回到了十几岁的样子。那是喻文州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柔软，快乐，脑子里是空空的，那个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在游戏里聊聊天，他根本不记路，结果两个人一起走错。喻文州听着那些，心里有巨大的羡慕和遗憾。他觉着命运真的非常会愚弄人心，即使他很早很早就爱上了叶修，但是仍旧是来晚了。他永远看不到十几岁的叶修了，是真的很年轻很讨人喜欢的天真的样子，非常纯粹，非常吸引人。当然，他更喜欢现在的叶修，强大，成熟，随意，又迷人。可是只要他一想到这个人是怎么从当初的模样一步步成为今天的样子，他就觉着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里，尖利的指甲划破血肉，让他每个细胞都泛起疼痛。他想走过去，蹲在叶修在椅子旁边，将他整个人抱住，告诉他，好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该重新开始了。可是他不能。他只是很温柔地看着他，说：“或许，喝一点酒吗？我带了一瓶好酒。”叶修沉浸在往事里没有出来，抬头看向他时，眼里就有无辜，说：“好，一点点。”喻文州便笑，说：“好，我知道，职业选手不能喝酒，手会抖。但是偶尔一次，没有关系的，我看着你，不让你喝多。”叶修点点头，把茶杯放下，顺手捡起旁边的抱枕，盘腿缩在椅子里，把抱枕抱在怀中，看着喻文州像是小叮当一样，将酒从箱子里拿出来，他挽起了衬衫的袖口，露出了一小截手臂，拿开瓶器开酒。喻文州挽衬衫的动作非常迷人，开瓶的样子也是那样有条不紊，他不说话，但是你看着他的动作，就会慢下来，觉着很安稳。喻文州很有领导的气质，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叶修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但此时此刻，这种安稳和信服让叶修目眩神迷。喻文州开好了瓶，撤了茶桌上的茶杯，换上了醒酒器和酒杯，他看着叶修，用那种惯常很温和的语气说：“醒一会儿好一点，不过也没关系，你也喝不了多少。”叶修歪着头，想了想，点点头。他现在缩在椅子上的样子非常乖巧，乖巧可爱的有点不像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