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好的,我亲爱的年轻的父亲。”
“你说你们俩,见了面也没个正形。何最你也是,招惹你爸干嘛。少喝点,一会不吃饭了?”
纪尘跟在这爷俩身后哭笑不得,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比何最年纪大,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也有义务管着他。但不知道何最作何感想,纪尘这话一出,突然把何最整沉默了。
何最落到后面,一双眼眸跟何汜夜有七八分相像。他望着纪尘,忽然开口。
“要是我爸妈还在,”何最说这话时,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但就是这样反而让纪尘心里一慌。好好地跨年夜,平白无故给人家孩子弄得想念起亲生父母来,搞得这么伤感,实在是造孽。
纪尘小心翼翼,脚步也放缓了,靠近了何最这边,正打算拍拍人后背安慰。
却不想,何最这小子忽然变了脸,鬼笑着接着道,“估计就会像现在这样。我跟我爸开玩笑,我妈就在后面管着我。哦,我的老母亲——给我喝口你的!”何最画风一变,明目张胆地管纪尘喊妈,还一把夺过纪尘手里的冰沙狠狠喝了一大口,杯子里液面眼看着矮了一大截。
“嘿——”纪尘看了眼何汜夜,突然懂了这人刚才心里的恨铁不成钢,他给人一个眼神,后槽牙抵着后槽牙说道,“玉不琢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小弟——”
“跨年夜不打小孩,何最,你等过了元旦的。”
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何汜夜终于跟纪尘达成了统一战线。二人相视一眼,默契十足。
按照何最的意愿,何汜夜带着他们俩去吃了那家烤肉。何最这学期忙得很,没有长假不说,半个月才能和家里联系一次。而每次联系,嘴里都忘不了那顿烤肉,势要再吃一顿。
孩子就这么一个小小愿望,何汜夜与纪尘当然由着。
三个人往那一站,倒真是越来越像一家三口的了。
吃完饭还早,何最这小子还意犹未尽,硬是拉着纪尘去商超里的电玩城打游戏。何最嫌何汜夜年纪太大,跟他不是一个年代的人,想打游戏都找不到伴儿。
纪尘今天从沪地回来,如今他人气水涨船高,时常怕被人认出来,所以全副武装。好在今天虽然是跨年夜,人很多,但大家都忙着顾自己,也没什么人发现得了他。
纪尘小时候根本没机会玩这些东西,今天也算是解放天性,干脆就陪着人玩了个遍。
何汜夜跟在人身后,拎着一大桶游戏币,据说是把一个换币的机器包圆了,机器故障吐不出来这么多代币,还是工作人员拆了机器,干脆把机器里的代币全拿出来,直接打包给了这位大客户。
纪尘童心未泯,何最是脱缰野马。两个人把游戏玩了个遍,一直玩到商场关门。商场内部不提供跨年活动,只有外面的广场上人山人海,电子大屏轮播广告,时不时提醒人们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纪尘隐在人群中,带着围巾帽子,一点儿没被路人发现。他终于放心大胆地牵住了何汜夜的手。
天气很冷,但人手心却是暖的。
距离零点还有五分钟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学。细砂一般的雪花徐徐飘落,为人们送来新年的祝福。
倒计时钟声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响起,何最站在前面,忽然回过了头。
“新年快乐——我许愿!明年今日,我们一家人还要在这里跨年!”
小孩子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话语,让纪尘意识到何最终于完完本本的接受了他,将他也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他欣慰一笑,旋即又与何汜夜相视一眼。
何汜夜眼中的笑意比他更甚。
趁着何最跟着人群凑热闹的当儿,何汜夜偏过头,倾身吻住了纪尘的侧脸。
雪花还在飘落,有一颗刚好落在二人的眼前。
“新年快乐。”
何汜夜低沉的声音穿透所有嘈杂,准确无误的传进纪尘的耳朵。
纪尘忍俊,歪过头时二人四目相接,正好看见对方的瞳孔中都是彼此的模样。
半个小时之后,人群渐渐散了。整日的疲惫忽然涌现,连何最都开始打起了哈欠。三口人准备打道回府,偏在此时,何汜夜接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像个闷雷,压抑的人声送来一个简短的讯息。
骆吉正忽然病情加重,恐怕快要不行了。
遗嘱
京城的雪陡然大了起来,片片雪花大如席,很快让路途都变得艰难。
电话里说,骆吉正突然进了医院,人现在正在抢救。何汜夜没办法,只好半夜叫来唐燃,叫他送何最回家。
何最这小孩鬼精鬼精的,见状竟然出手拦了他爸一下,“大过年的,别麻烦人一趟。爸,我想跟你们一起去看看。”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生死之事皆是大事。这种事关人命的危急关头,通常不会让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孩参与。何汜夜深谙人情世故,尚在犹豫,纪尘却说道。
“带他去吧。”
他又看了眼何最,何最这会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反倒跟何汜夜更像了。大雪让这夜晚更加浑浊,纪尘看到,何最的眼睛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艰涩。过去他跟何汜夜总是把何最当个小孩,然而不知不觉间,何最早已经快要踏入成人的行列。纪尘与何汜夜想要隐瞒的上一辈的恩怨,也早通过血脉融进了何最的骨血里,这些痛苦与仇恨根本不可能轻易阻断在某一代人身上。
何最心里清楚,所以才更得去见见这罪魁祸首的最后一面。
中心医院里,骆吉正所在的那层,可以说是人山人海。特殊病房门前乌泱泱站了一排人,每个人都一身黑色正装,沉默的站在两侧,好像早预见有这么一天似的。这里面,不乏有骆家公司里多年来的老部下,还有骆舒,他是唯一一个坐在医院长椅上的人。白燕宜和骆尧也在,但这二人看起来就没有那么悲伤。
何汜夜与纪尘风尘仆仆的赶来,尚且来不及抖落衣襟上沾染的雪花。何汜夜脚步匆忙跑了两步,他跟纪尘站在骆舒身前,骆舒低着头双手交叉撑着额头,模样很是憔悴。
父之将死,好歹他也是骆吉正的儿子,父子俩相处几十年,真到这一关头多少还是有些让人伤感。未等何汜夜开口,病房门陡然开了,荣成从病房里走出来,模样不比骆舒好多少,仔细一看,脸上仿佛有些泪痕。
他见纪尘与何汜夜来了,抹了一把潮湿的颊侧,清、清了清浑浊的喉咙,说道“纪先生,何先生。二位随我进来吧,老爷子就等您二位了。”
荣成站在纪尘的这一边,先请的那个人也是纪尘。这也好理解,毕竟在骆吉正眼里,纪尘就是他小孙子,是他最对不起的那个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
病房里,骆吉正躺在那里,生命体征已经很虚弱了。这样的情形,若是实话实说,纪尘心里是恐惧的。类似的场景他上一次见的时候,没过多久就失去了双亲。因此医院是一个来自于他的童年的巨大的阴影,让他只是站在这片充满了惨白空间里,就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也意识到,床上的老人,约莫是命不久矣。
骆吉正自从进入医院就陷入了昏迷,大部分时间都不清醒。荣成带着纪尘跟何汜夜走进病房,没多久,老爷子竟然醒了。他看着纪尘,又缓慢地转过了头看着荣成,突然道。
“小荣啊,帮我倒杯水。”
不知怎么回事,说这话时,骆吉正字正腔圆,且神色清明,也不像是久病的样子。纪尘刚要说话,却被何汜夜攥住了手腕。他眼神摇摆了一瞬,用目光告诉纪尘,这是回光返照了。
骆吉正没再开口,只是看了看纪尘,眼里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一些慈爱。他透过纪尘的眼睛,看到的是几十年未见的骆容。然而这眼神却也实在让纪尘为难。
纪尘忍不住看向何汜夜。何汜夜也看着骆吉正,可他眼里的情绪却复杂了许多。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何汜夜才是最不想说话的那个。
骆吉正颤巍巍举起手,那只手形容枯槁,不过是一张皱巴巴的皮包裹着一段枯骨。他招呼纪尘过来,坐在他的床边,然后便拉着纪尘的手,叫他不要太难过,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随后又看了眼何汜夜,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老人家叹了口气,目光略过何汜夜,竟看向了何汜夜身后的荣成。
荣成也疑惑,只听骆吉正慢慢道,“感谢你这段日子衣不解带的照顾。小荣,你是个好人。”老人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叫在场几人听了都一头雾水。纪尘看见荣成抿唇,俨然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好像心中有愧似的。而骆吉正话音刚落,便躺在病床上,缓缓闭上了眼,随后他身侧的呼吸机忽然停止,心跳也趋近于0。
警报器瞬间响起来一片。病房外的人,穿白大褂的医生和穿黑西装的骆家亲眷一起冲了进来,蜂鸣声裹挟着乌泱泱人群的喧闹声,吵的人头疼。纪尘却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也一片茫然,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躯干。
慌乱中,有人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带离了乱哄哄的病房。
病房门关了起来,一道门就这么隔开了生与死。
没几分钟之后,大夫走了出来,看着纪尘与何汜夜摇了摇头,无声地宣告了病房里那位老人的死亡。
何汜夜没说话,一旁的何最也难得安静地低着头。只有纪尘,透过那扇门上的窗口,怔怔地病房里。
他启唇,低声喃喃,对不起,骆爷爷。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纪尘也不知道怎么就坐上了回家的车。车里没开暖气,冷得很。何汜夜开车的手都微微泛起点红色。
纪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注意到这一点的,明明车里几乎没有一点光亮,但他还是看见了。他已经回过神,于是等红灯的时候,伸手轻轻盖在了何汜夜的手背上。
何汜夜也一怔,没问为什么,开口只是徐徐说道。
“我以为你会难受一阵子。”
纪尘在黑暗里看着何汜夜的眼睛,心里的沉重忽然好受了点,也缓缓说道。
“我有什么好难受的。他虽然不在了,但这之后才真的是麻烦的开始。走之前你看见骆舒的眼神了吗,我总觉得,骆老去世,他的悲伤还没有荣成多。”
何汜夜也沉默了,骆舒这人无情他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人为了名利无情到这个地步。他又想起来什么,说道,“事到如今,有些事发展道今天这般田地,我早有打算,就算不成功,也必然能让骆舒喝一壶,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既然开口,我就得提醒你一句,以我的直觉来看,我实在觉得那个荣成,不是个简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