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昀日复一日陪着的都是他书桌上的知识点和看也看不完记不住的公司资料。一天晚上，林楷再一次出现在了院子里，他这天什么都没带来。天漆黑，他躲在院子里的大树后面。家里灯火通明，那个灭了一盏的巨大水晶灯被人修好，又换上了新的灯泡，瓦亮瓦亮。客厅里的人光脚站在地毯上，手插兜里看着电视。忽然，心有灵犀一样，转头看向了窗外。那人一顿，看着广玉兰树后，沉默良久，没有任何动作。林楷尴尬地笑了笑，只当他发现了自己，他慢慢从后面走出来。江昀默默地看着他，看他走到窗前站定，才抬脚走向那边。“来了。”江昀看着他说。昨夜下了雨，窗户上的雨珠干了，凝成了一颗颗棕黄的污斑，像蒸发后的残骸。“我以为今天……阿姨还会在。”江昀默然片刻，说：“等了很久吗？”林楷眨了下眼，很快说：“没有。”外界的流言蜚语总能毁完一个人，而这个人的眼睛仿若清浅的池塘一眼望到底，什么都沾染不了他，一朝遇见，心猿意马。到现在江昀才突然明白自己什么都放不下，他就是个贪心的海盗，一边贪得无厌地抓着林楷，一边又做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来解决眼前的问题。明明要说的话拖延到现在都说不出口。害怕分别，害怕父母的不同意，就跟个懦夫一样拽着林楷硬是搞地下恋每天提心吊胆。什么东西都抓不住，到了手里的东西被人剥离开来，他从来就是被束缚住的牛羊马，任人屠宰。江昀过了很长时间道：“你有没有想过……不去等一样东西？”夏季聒噪的蝉鸣在树上吱叫，不绝于耳。林楷怔愣了很久，忍不住向前一步，但前面是被玻璃糊住的窗，江昀没有给他打开，他只好止步。江昀的声音隔着玻璃，听不太清楚，像某个容器里的漂亮标本。容器上面写着明晃晃的大字：请勿触碰。那个巨大的水晶灯被江昀挡在身后，林楷想看一看，可他发现自己挪不动脚。江昀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把窗户打开的意思。林楷不明白江昀为什么要这么说。江昀站的位置比他高一阶，他得抬头去看，才能看得见江昀的样子。江昀背光站着，淡漠地看着他。“昀哥。”林楷伸手想去碰一下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门外，手指碰到微凉都玻璃，动作戛然而止。他一瞬间不明所以地心慌，好像下一秒江昀就会说什么话让他自己离开，指尖都在发着麻。许久，林楷鼻子一酸，眼眶红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想？”江昀垂下眸子看他，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户：“时间都换不来的东西，我总怕你等了也不值当。”他看着江昀，想说你看看我。江昀偏开头。林楷喉间一哽，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他好像离江昀太远了。那天晚上天色很暗，林楷用极浅极淡的眸子盯着江昀，盯得眼前视线都开始模糊不清。“可万一……尽头是你呢？”他轻声道，“我凭什么不去等？”第76章 “你藏着，别给别人看到……江昀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咙, 喉口滚动的每一下都异常艰涩，像蘸上了熔浆的滚烫血水，烫得满口血腥。仿佛林楷从废墟里爬出来, 再被他一脚踹进另一个火坑里。“抱歉。”江昀垂眸，“我话说重了。”“我知道的。”林楷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那么快就让别人知道我们在一起。”那样还可以多消遣几年，多和江昀在一起久一点。自那天之后, 江昀便很少再看见林楷，好像他的一句话在无意之间戳了林楷一下，对面的蜗牛触角就刹那触电般缩回去, 徒留一片难堪的焦痕灼臭。时间开始过得很快，有同学趁暑假赶紧去机构兼职赚些零花钱，上两天班休五天假，一节课两三百, 结完工资拿着钱到处挥霍。江妈妈和江爸有时候会放一天假，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会陪儿子出去玩，问江昀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想陪他出去散散。江昀总摇头说懒得去, 说在家里躺着比什么都舒服。然后他们绞尽脑汁, 思来想去茗州也就只有那些建筑比较有名。江爸说：“咱们茗州那个最有名的古镇叫什么来着……松湖？前段时间听说改造了，就临着国防基地那边儿, 也不知道什么样，儿子，想去那边看看吗？”江昀突然沉默起来，很久才道：“去吧。”儿子突如其来的松口让江妈妈和江爸很高兴，他们觉得也许这样的方法还是有效的, 好歹他不想着总去和附中的同学|联系，愿意一心一意做自己该做的事了。八月初，附中组织毕业生返校拍毕业照。刚巧，江昀拿到了h大的录取通知书。这天，所有毕业班的学生最后一次团聚，女生都化了很好看的妆容，男生穿了平时在学校不敢穿的衣服，穿搭时髦。在场的家长聊着天，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都要毕业了。林楷由于个子高，被安排站在了最中间，他视线看着家长群，有些心神不宁。班长宋筱站在他边上。全班四十多号人，少了谁多了谁其实不起眼，江昀来不来问题都不是很大，但谁都知道少的这号人物当年有多风光。宋筱回忆起之前看到的他们两个的那一幕，见过江昀对谁都客客气气，一转身碰上林楷，眼神总不自觉追随着他。照相师等得有些不耐烦，问道：“能开始了吗？后面这么多号人等着呢。”程璇看了看时间，估摸着剩下的一个江昀也不会来了，便道：“先拍一张吧，把空的人位置留出来。”“来，所有人站直。”“开始了开始了。”原本还在讲话的人群推推搡搡的，宋筱一不小心撞到了林楷身上，她下意识想说抱歉，却有人先一步开口。“不好意思。”林楷扶住了她。宋筱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林楷。这一眼看过去，才发现这句话的源头并不来自于林楷。她看到林楷也同样愣了愣，随后扶住她肩膀的手撤回去，向队伍后方看了一眼。“不好意思。”一个人穿着白色衬衫，右手戴着纯白色护腕，走了过来，“程老师，我来迟了，还能允许给我腾个地方么？”_所有人，包括林楷自己，在看到江昀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林楷想起在小学的时候会和班里个别几个同学讲不上几句话。这种不说话并不是排斥，是人习惯性待在了熟悉的小团体，对于自己圈子之外的人很少给予关注，一个学期下来，除了正儿八经的事情必须要交流，私下里从没和对方讲过超过十句话。往往在第二个学期开学的时候，看到这个人才想起来：啊，原来我们班还有这么一个人。就好像……明明是熟悉的人，但往自己跟前一站，似乎认识又好似乎不认识。而每个学期开学，抬眼看到这个人，这种陌生感总要在好长一段时间才会适应。程璇道：“你这是迟到成瘾了，毕业典礼要迟到，拍毕业照也要迟到。”“抱歉。”江昀说，“有点事情，耽误了。”程璇点了点头：“快点儿，等你等了不是一时半会儿，自己去找个空位站着。”“自己选？”江昀说。程璇道：“那不然我给您挑个？”“不用了。”江昀说，“我个子高，那就C位吧，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话成功逗笑了一批人，现场氛围缓和一点。赵飒推了推林楷，开玩笑道：“哎，你跟江昀有仇？他要抢你C位。”林楷还在发愣，反应过来抬眼朝那边看的时候，江昀已经走到了他的旁边。那双修长的手指无限接近于他，走到了他的旁边，紧挨着。“好，都到齐了。”“所有人准备——”照相师举起相机。“三——”林楷收回视线，不再去看江昀，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位置。“二——”林楷的手指被握住，藏匿在重重人群之下。他一愣。江昀手指收紧。“一——”林楷顿了顿，轻轻回握住江昀的手。同学们笑起来，大声道：“茄——子——”相机咔嚓一声定格。暗处的角落藏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只要这一刻他们紧挨着就好。在茗师院附中浪荡了三年的学生也终将成为教书育人的老师。_h大开学早，江妈妈前一天晚上已经把机票买好了，盯着江昀在卧室里收拾东西。不知道阴雨天和之前动的刀口子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她之前手术开刀的地方居然隐隐有些酸疼。“东西能带的都尽量带上。”江妈妈脸色不是很好，看起来有点苍白，她倚靠在门边，“另一个城市去了，别总想着玩儿。”江昀没说话。“小昀，林楷他……”江妈妈顿了顿，“也是填报的h市的学校吗？”“嗯。”江昀应了一声，“他在h师大，离我很近。”_林楷在机构忙了一个上午，今天给他排的课很少，他上完就出去了。“喂，你下周是不是就得去北京了？”闻言他回头，看到一对高中生小情侣站在路边等车。女生的鞋带散了，男生正蹲在地上帮她系。话是女生说的，带了点委屈和舍不得。“嗯。”男生系好鞋带站起来，“大学第一年开学早，我们要准备军训。”女生看起来比男生年纪小，这话一听就委屈成了河豚：“那我好久见不到你。”男生也不说话，就笑，伸手揉了揉女生的头发。林楷收回了视线，有些发怔。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忽然想起来，江昀好像也该走了。不知道意识到了什么，他打开企鹅，顶部消息栏旋转了几圈，却突然返回，跳到了初始的空白登陆界面。与此同时一条信息框弹出来。【您的登录已失效，请重新输入密码】林楷愣了下，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打开过这个软件了。他重新输入了密码，点击登录，彩色的页面重新跳转出来，指针旋转旋转，未读消息很多条。-早上好，我爱你。-我爱你。-晚安，我爱你。……每一条都有江昀的“我爱你”。他忽然想起来前段时间江昀的手机被收，唯一能用电脑登上去的也只有没有设备锁的企鹅。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晚上。-明天下午四点飞h市，不清楚你忙完了没有，等下飞机给你打电话。林楷看着消息，抿住了嘴唇。_茗州机场。江昀安检完，拿着机票进入大厅，机场很多都是学生，江昀挑了最边上的位置坐下，打开了手机。江妈妈：到那边别交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别瞎玩，你自己选的东西，就要学好了再回来。江昀：好。机场咖啡厅人来人往，工作人员研磨着咖啡豆，江昀和江妈妈发完消息，点开电话通讯录，去点了一杯咖啡。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响得很急促，有谁在催一样，江昀拿起看了一眼，顿了顿，接起。“小楷。”“哥。”林楷听起来声音很累，气喘吁吁，好像跑过很远的路，过了很久才道，“你要走了。”江昀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嗯。”林楷很沉地呼吸了一下，顿了很久：“我为什么没有看到……”没有早点看到你的消息。江昀没有说话，他低头抿着咖啡，零糖的美式让人清醒，却也苦得难以下咽。“不用这样，小楷。”他垂下眸子，艰难地笑了笑，“我先去h市，提前等你。”广播里播报着哪一班航班即将起飞，没过多久，一架飞机呼地起飞，声音很大，从地面飞向高空，划破天际。机身飞得很远之后拉了一长串的烟，噪声震耳欲聋，大厅与外界隔离的那扇巨大落地窗藏在阴影下，像被遗弃的水族馆里的水箱，隔绝了炎热，也断了氧气。空调很低，吹得人丝丝地寒。那头沉默着，忽然的耳鸣，很久后，江昀才听清林楷重新发出的声音。“你在哪里？”“茗州机场。”江昀说。“机场哪里？”林楷那边的声音忽近忽远，好像长跑之后休息一会儿，又重新迈步，“一楼？还是二楼？在窗户边吗？还是……”他说完一口气接不上，猛咳起来，咳声很远，应该是把手机拿开了，周围还有行人拖着行李箱的滚动声。“一楼。”江昀心里一动，看向窗外，“北边窗户口，咖啡厅旁边。”大厅外的广场人来人往。这样的人海会把不起眼的人和东西冲走冲散，丢进凡尘俗世里，捡不起来。“你……”林楷很重地喘了一下，很快道， “……你等我。”林楷没有挂断电话，就这么连着。遇到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与空气杂糅在一起摩挲着，轰隆隆响，焦烤的柏油路蒸得冒出了弯曲向上的浮油，把大路的景色撞散了，成了另一个世界。江昀听着那边的声音，看着落地窗外的广场。远远的，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好像也看到了他，逐渐停下了奔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