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失去意识之前耳边响起的嘈杂，李梦又看向手边的银色水壶，意识到是陈藜芦帮了自己。
她抿紧嘴，绷起的神色露出动容。
在清秋医院待得久了，她不敢相信任何人，眼前的男人却经常做出让她不能理解也无法拒绝的事情。在李梦看来，陈藜芦好像一枝气质出尘的睡莲，不论被淤泥浸染多久，花朵依旧开得鲜艳纯洁。
李梦假装许久的冷漠心脏在面对陈藜芦时终究变得柔软，逐渐向陈藜芦露出藏在最深处的娇嫩。
她眼帘垂落，小声道：“谢谢你。”
第32章、狗洞
十二月的最后一周，临近元旦的京城下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万物倦怠，似乎一切活力都被埋进了皑皑白雪中，甚至清秋医院每日雷打不动的治疗也改成了两天一次。
光线不明的地下室，陈藜芦与李梦坐在铁栏杆两侧，各自用单薄的被子包住身体来保持热量。尤其是李梦，体质本就比身为男性的陈藜芦怕冷，此刻她更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可从地面钻上来的阴寒依然如砍不断的藤蔓缠上她的双脚。
瞟向另一个屋子的陈藜芦，李梦发抖地问道：“藜芦哥，今天我们是不是不会被带走了？”
陈藜芦正抱住蜷曲的双腿下巴搭在膝盖上闭眼休息，听到女孩儿的话，他撩起眼帘，干涩的嘴唇微抿，算了算日子，回道：“嗯，应该不会了。”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从上周开始，曹赤辛对他与李梦的折磨确实在变少，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陈藜芦猜不到曹赤辛打的什么主意，于是不敢轻易松懈。
不同于陈藜芦的心思深沉与担忧，听到今天不用受到可怕的电击，还带着少年单纯的李梦有些开心地点点头，不满地嘟囔道：“还好还好，不然我一定又会被电晕。”
陈藜芦苦笑，“傻丫头……”
可怜与他一样被困在这处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我不傻！”李梦当即反驳，“藜芦哥，你不知道，其实我可聪明了！之前在学校，好多同学被没收的小说、游戏本之类的，都是我想办法从老师办公室里偷回来的，而且我在学校的成绩一直是前十呢！还有还有，前两天……”说到激动处，李梦突然语塞，接着搂紧了身上的被子走到铁栏杆旁边蹲下，招手让陈藜芦过来。
陈藜芦原本不想动，奈何对方神秘兮兮又迫切要分享消息的模样让他说不出拒绝，于是无奈扯起嘴角，起身冒着入骨的寒意走向李梦。
半蹲下身子，陈藜芦呼呼手心，与李梦肩膀隔着栏杆靠在一起，“说吧，怎么了？”
李梦鼻尖微红，嘴中呼出的哈气也变成了白色，但此时的她似乎忘却了寒冷，一双明澈的黑眼珠机敏地瞟向四周，又转身朝自己身后的铁门瞧去，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凑近陈藜芦耳边，抬起被冻僵的手挡在嘴旁，悄声道：“我找到了一处可以逃跑的地方。”
陈藜芦的心不在焉在听到李梦的话后遽然消失，他立刻转头瞪向李梦，眼尾微垂的眸中闪过一阵莫名其妙的光，心脏跟着忍不住快速跳动。
逃跑？真的可以逃走了吗？
已经两个月了，几乎每一次“治疗”中，他总会被曹赤辛逼迫着说出“他不该喜欢自己的亲哥哥，他有病……”的话，而逃跑的希望也早在没日没夜的精神肉体双重折磨中被逐渐消磨。
看见李梦脸上认真的表情，陈藜芦知道她没有在开玩笑，舔了下嘴唇，陈藜芦语调颤抖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嘘——藜芦哥，小声，小声点！！” 李梦着急地伸出食指放在嘴巴前，表情里带着后怕与紧张。
陈藜芦呆愣地点点头，喉咙伴随李梦的一席话变得干涩。
提起如何知道的此事，李梦似乎有难言之隐，她将脑袋压低，“藜芦哥你还记得在第一次例会上举报你的男生吗？”
陈藜芦记性好，自然忘不掉，他僵硬地点点头，“记得，我还听说他举报我们是想获得从医院出去的机会。”
李梦撇撇嘴，嘲讽道：“还出去呢！他根本出不去，只得了个给家里人打电话的机会。更可笑的是家里人根本没接他的电话，他的父母只对老魔鬼说什么时候病好了，再把他接回家。”
轻哼一声，女孩儿脸上露出解恨的表情，“自私的人，活该！” 因为之前告密的事情，
让李梦对男生的印象很差。
陈藜芦怔住片刻，呆滞地喃喃一句：“电话，没接通吗……”
究竟犯了多么不可原谅的错误，才选择拒绝联系？
大脑一阵空白，陈藜芦指尖发麻。他不禁猜测，如果自己给家里打电话，是不是同样的结果？
“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惹家里人不满了，估计人品不行吧？不过，在清秋医院的有几个人家里情况不是这样？”
顿了顿，李梦挥挥手，“诶呀，跑题了跑题了，继续说刚才的事情。”
陈藜芦回过神，望向李梦，认真去听对方后面的话。
“我最近才知道当初告密的那个男生叫姚远，然后前两天我偷听到了他在男厕所对宋真明说……”瞥了眼陈藜芦，发现对方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李梦将声音压得更低，“医院放风的大院子里，西南角有个狗洞，之前一直被杂草还有泥块挡住，所以才没人发现。他们推断，只要从狗洞爬出去就能跑掉。”
“狗洞？”陈藜芦心里莫名带着不安，他蹙眉问道：“洞口有多大？”
李梦摇头，“我还不清楚，不过听姚远说爬过去一个人没问题。”
陈藜芦抿紧嘴不再说话，心里思绪翻涌。半晌，他犹豫着开口，“小梦，先不要着急。曹赤辛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了解，所以容不得马虎，我们还是要小心些。”
李梦收敛了开始时按捺不住的激动神色，表情严肃地颔首，“嗯，藜芦哥，我知道，所以才想和你商量一下。”
对逃走的隐隐期待让陈藜芦暂时忘记了冬日严寒的折磨，他蜷缩身子靠在栏杆旁，低头思索后续要怎么办，不久，他嘱咐：“我们不要打草惊蛇，等下周找时间再去观察一下，千万别被发现。”
“好！”李梦痛快地应下。
唯一一次可能会获得自由的机会，他们不敢大意，况且消息还是李梦从姚远嘴中得知，让陈藜芦更不敢放心。
后面的一周，陈藜芦与李梦表现如常，两人没提起“狗洞”的事情，姚远与宋真明也异常安分，让陈藜芦心里不由生出疑惑。
狗洞…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周三下午吃完饭，病患们到了自由活动的时候。陈藜芦独自坐在食堂旁边的花坛上揉捏昨天被电得时不时冒出痛意的手臂，不一会儿，他身边走来一个人。
转头看去，发现是宋真明，陈藜芦疏离地收回了视线。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他又默不作声地向旁边挪动抱住双臂，摆出拒绝的姿势。
宋真明低头瞥了眼陈藜芦的动作，并没有多说什么，唯有枯瘦的手指纠结在一起。
两人保持着沉默，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凝固。
当夕阳只剩下几缕模糊的橙光挂在天边时，盯着远处楼房某扇破碎窗户的陈藜芦受不住安静，呼出了一口气，幽幽问道：“心脏是天生的吗？”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陈藜芦凭借经验断定宋真明经常面白体虚的原因是心脏病，不过具体是心脏的什么病，他还不能下结论。
听到陈藜芦的问题，宋真明身体明显僵住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嗯，遗传，预激综合征，家里人不给治疗，所以还没做手术。”
“心脏的病症拖得越久越严重，你自己要小心些。”顿了顿，陈藜芦眼底浮出歉疚，“对不起，上次…因为我不懂这里的规矩，连累了你。”
宋真明抿紧嘴，苍白的面容如往常带着几分冷意，但说出的话不让人觉得疏远，“不是你的问题……我早就知道了在清秋医院，没有人可以相信。”
陈藜芦耳朵微动，随后眼神复杂地向旁边男生觑了一眼，却瞥见有几个穿着深色制服的看管人员注意到了他们。
于是陈藜芦站起来走远了几步后，背对着宋真明看向西面渐暗的天，“……说吧，今天为什么来主动找我？”
宋真明脑袋依旧低垂，他沉默几秒，小心地回道：“我想…出去。”
陈藜芦眉心一跳，不说话。
出去？被关在清秋医院的人，有几个不想出去的？
“.…..”
长时间没等到陈藜芦的回答，宋真明着急地望向陈藜芦的背影，语气带着苦求：“陈大哥，我知道小梦听到了那天姚远和我的对话，她也一定对你讲了！你们真的不打算离开吗？”
垂在身侧的双手收紧握成拳，陈藜芦心生警惕，他转过身，如箭一般的目光阴狠地射向眼前的少年，声音中犹如带着万年寒冰，“你怎么知道李梦偷听的事？又或者…你当时是故意的，为了让李梦把消息告诉我？”
宋真明迅速抬手起誓道：“没有，我绝对不是故意让李梦知道的！”信誓旦旦地与陈藜芦对视，宋真明着急解释：“我当时从镜子里看到了李梦，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而且你放心我没告诉任何人，姚远也不知道，所以你们不用害怕。”
陈藜芦神情晦涩地扫过宋真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漆黑的眼瞳似乎能直击灵魂，窥探到人心的最黑暗处。
宋真明坦然地接受着来自陈藜芦的视线梭巡，淡定的表现暂时让陈藜芦放了心。
几秒后，陈藜芦绷紧下颚，“我们还没什么想法…看来你做出决定了？”
“怎么会没有想法？你们难道不想出去吗？”
陈藜芦撩起眼皮，却没看向宋真明，他眼神缥缈地凝望远处，荒无人烟的地界只看得到头顶盘旋错节的铁丝电网。
“想，不过…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前我不准备做决定。这种事一旦被发现，所谓的治疗一定不会是普普通通的电击或者殴打，我不能让李梦跟着冒险。”
宋真明噤了声，他当然清楚被抓住的后果，更明白自己人单力薄，即便行动也不一定成功，所以他才想让比他们成熟很多的陈藜芦帮忙。
感受到男生的失落，陈藜芦意味不明地斜睥向对方。
过了一会儿，陈藜芦瞧见一名安保向他们走来于是打算离开，路过宋真明时，他窃声道：“先耐心几天，后面我会找你。明天好好吃饭，毕竟快到元旦了。”
与李梦一样都是被困在此处的可怜孩子，对宋真明，陈藜芦依然说不出什么不近人意的话。
宋真明缓慢地抬起头，在变暗的天色中定睛注视着陈藜芦渐远的瘦削身影，像一棵摇曳的青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