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筝汀的尾音倏而发抖,羽翅屏障不可控地显现展开,弧状光线柔和微亮,浅淡的蓝色晕染开来,缓慢流淌在天花板与墙壁间。
……
阮筝汀酒醒了些,在哨兵怀里转了个身,探指去摸对方的眉骨与鼻梁,借着细微光线对上那双清澈的绿眼睛,轻声呢喃了一句:“好漂亮。”
喻沛扬眉,诧异过后,失笑道:“谢谢。”
“我们阮向也非常非常非常漂亮,”他把对方微微濡湿的额发向后梳开,手指滑下来,碰了碰仍旧潮润泛红的眼睑,“特别是……不因为疼而这样哭的时候。”
阮筝汀作势踹他。
被喻沛一把按住,半真不假地控诉:“哪有新年第一天就打人的?”
“不要了,我要洗澡。”阮筝汀说着,抬臂想撑开对方。
哨兵却是轻而易举挡开那双手,笑着欺近,又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抿过唇,有些凌乱道:“你不要耍赖……”
“我知道,你就是喜欢我这样笑。”喻沛用鼻梁轻轻蹭他的脖颈,停在颈动脉的位置,商量着,“今晚我可以保持这个状态。”
“也不要胡搅蛮缠……”
“你的心跳频率不一样,阮向,”喻沛的手指一路交替着敲上来,按住那汪心口,“不要抵赖。”
阮筝汀沉默少顷,突然使了点巧劲,一拧身直接坐在了他身上。
两人位置骤然颠倒,喻沛虚扶着他的腰:“小心一点,你……”
“你的心跳频率也不一样,喻队长。”络丝缠住了喻沛的四肢与脖颈,阮筝汀伏低上身,与他鼻翼相抵,唇下若即若离,“你想让我乖顺听话些,还是恣睢跋扈一点?”
喻沛短促地笑了一下,状似认真地想了想,提议:“可以一晚一换吗?”
阮筝汀哼声咬他。
……
“喻沛……”
“嗯?累了还是口渴?”喻沛冲掉对方身上的泡沫,边温声哄着,“马上就好了,这就带你去睡觉。”
阮筝汀没什么力气地去抓他的头发和耳朵,软声咕哝着:“你好讨厌啊。”
向导水涔涔的,那副微阖的眼睛也水涔涔的,整个人像是水汽塑成的一团。
喻沛忍不住去亲他的眼睑,不带情欲地摸摸他的手臂与肩背,学着他的口吻说:“你也好讨厌啊,怎么都养不胖的。”
阮筝汀随口回答:“鸟类太胖就飞不起来了。”
两人顿时笑作一团。
阁楼早前被喻沛改成了次卧,但不知是不是壁炉功率的原因,这里总会冷一些,但两人喜欢挤在一起,一直没换。
阮筝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其实当年我去找过你。”
喻沛嗯声:“我知道。”
阮筝汀茫然了一会,笑道:“你想听吗?”
“想听又不是很想听,”喻沛沉吟,“我有点酸,但是转念一想,我有什么毛病要酸自己。”
阮筝汀被他鲜有的坦率逗笑了,但精力跟不上,他打过哈欠,眼皮快要黏上,声音含混不清:“那等你特别想听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向导浸着水雾的眉眼有一种安恬而沉静的味道。
喻沛其实很迷恋他现在这副状态,温柔,带着浓郁且依赖的倦怠,又暖洋洋的。
拥着他的时候,能清晰地感知到领域里的每寸地方都正安定下来。
天地敞亮温煦,草原生浪,雪山轻吟,呼吸间都是丰沛阳光,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气,与鹩莺羽毛间携带的气息一模一样。
喻沛吻他的眼睫:“晚安。”
向导被蝉鸣声吵醒的时候,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今天该是联合演练最后一天。
他脖颈靠得泛酸,按着斜方肌小幅动转拉伸时,无意瞥见身边的人。
对方抱着枪,姿态闲适地睡着,晨晖破开云层打在那张脸上,连睫毛都染了层橙亮的金边。
他看得入神,情不自禁靠拢过去——
偷袭失败,反倒被哨兵捏着后颈抵去墙上,他横竖换不过气,直接被闹醒了。
外面雪仍在落,簌簌的,像是助眠的白噪音,屋内自动窗帘检测到自然光线,正在缓慢合拢。
阮筝汀有些迷瞪地眨眨眼,身边人适时揽紧他,困倦道:“做梦了?”
“唔……”
喻沛随手拨了拨他的头发:“梦见什么了?”
阮筝汀有些微妙地顿住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喻沛哼笑一声,语气不咸不淡,“梦见27年演练,你找着机会想偷亲我。”
“你怎么……”阮筝汀一下有些慌,撑身转头时不小心磕到了他的下颌,连忙又窝住不动了,小声确认着,“你不会又在吃自己的醋吧,这么小气呀喻队长。”
喻队长不置可否,嘶声埋去他颈窝,少顷居然颇为愉悦地笑起来:“看来我们阮向没有补完常识,罚你有空的时候,再把全域结合章看一遍。”
阮筝汀电光火石间想通了什么:“……”
“阮筝汀,”哨兵自始至终都闭着眼睛,轻缓地揉着他后心,声音沉懒,亲昵地滑进他耳朵里,“往后不管噩梦或美梦,虚假或真实,都有我陪着你的,睡吧。”
向导蹭了蹭他的鬓角,意识再次被睡意彻底侵袭前咕囔过一句:“我也是……”
天边正泛起鱼肚白,边缘略微发青,浅淡晨光里,漫天雪花斑驳地飞舞着,如同夜色退场时倾倒而下的星屑。
雾气紧随而至,轻柔地笼住了这幢小房子,但其中有片扇叶十分明显,尾部不知被谁画了只较为抽象的猫猫头并一只简笔肥啾,正在发亮。
气象台报道今年是个暖冬,翻年后要不了多久,便是雪化,便是湖海冰推,便是马不停蹄的春和景明。
第73章 全域结合
领域内水天一色,静谧无声,浮着层极薄的雾气。
中心处,半大少年态的喻沛睫毛颤动,片刻睁开了眼睛。
他分不清天与地,似是倒立于水下,又像站在水面之上,脚底与头顶如同一整块澄透无垢的晶体。
精神誓契悬于远空,又倒映于深海,正微弱地翕张盈亮着。
少顷,有鱼群招摇着发光的偶鳍,自海平线游弋而至。
它们挤挤挨挨,又慢悠悠的,堪比一条璀璨的星河,鱼吻接替合力,顶出了一个篮球大小的气泡。
气泡褪水开裂,啪嗒一声,从中掉出只圆滚滚的雪豹幼崽,蓝眼睛,奶呼呼,叫声尖细短促,像是啾啾鸟鸣。
原本散开的鱼群又聚拢过来,簇拥在它脚边,带着四只爪子缓慢往前。
那里有一枚羽翼包裹的椭球体,灰扑扑的。
雪豹歪歪脑袋,伸出黑色的厚爪垫,往双翼交叠处轻轻一按。
天边响起数声鸟类的鸣啼,悠长而空灵。
波纹一般的光弧自那点晕染开来,所过之处流光溢彩。
那对翅膀动了动,如同开春着色的繁复花朵,颤颤巍巍向外打开了。
里面抱膝蜷坐着位小向导,衣裤宽大,手脚瘦弱,他听见动静,懵懂又茫然地仰起头。
小喻沛见状笑着问:“你是我的精神体吗?”
小筝汀眼睛一亮,木愣愣地看了他一阵,细声细气反驳道:“哪有人形精神体的。”
“这到底是谁的领域……”小喻沛张望过一圈,“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一条小鱼从小筝汀头顶飞跃而过,他面颊被水滴打湿,低头搓了搓脸,有些失神道,“我忘了,我好像在这里待了好久好久……”
小喻沛涉水走过去。
他脚下,那些渐次盛开的涟漪里,有鱼类断续跃出水面,绕过他的脚踝与腿肚,摆尾往上,穿游过他的身体。
它们的身躯在顶出胸口的刹那变回鹩莺形态,翅膀狭长,尾翼直竖,周身围绕着红线般的络丝,呼啦啦拍翅冲上了天空。
群鸟过后,身量年龄已然恢复的喻沛俯身对小筝汀伸出手:“原来我们曾在同一片住院部待过,我父亲还把给我准备的节庆公仔送给了你。”
小筝汀依旧有些迷糊,看见他的动作不知想到什么,先是瑟缩了一下,片刻,又遵循着心脏叫嚣鼓噪的本能探出手去,迟疑地把手放进他粗糙带茧的掌心。
天光倏而大亮,太阳蹦出海平面,千万光线喷薄开来,将领域染成了极赋层次的橘紫色。
天地瞬间稠艳一片,热烈明亮,如火似幻。
天边有海水翻卷出白浪,又像是柔软的云团,庞大蓬松,横向堆叠绵延出数百公里。
万千晨光下,喻沛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把人拉站起:“你说,当年你要是跟我父亲回喀颂了会怎么样?”
这句话像是某个引子,小筝汀突然想起来那位警长送给他的雪豹玩偶。
一人来长,没有真正的雪豹毛发那样粗硬扎手,而是柔软的,抱久了会蕴出温度,鹩莺很喜欢,总在里面打滚。
就像是——
就像是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满屋子的安全物似乎都差了点东西。
阮筝汀时常奇异地感知到,他应该是有过这样一只大猫猫的,否则如何熬过那些年岁呢?
那段时间,他从休曼骤然跳进塞路昂纳,再次困于层层监管与控制下,对接近自己的所有人都保有戒备,都心生厌恶。
瑞切尔提出以精神暗示的方式治疗他的巢化症,可他拒绝了常规方案,没有采纳主治医师的守卫者形象,而是执意要放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进去。
该是这样的,他想,明明该是这样的,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直至27年演练,他遇见了那位来路不明却张扬明艳的哨兵。
对方接近他,没有带着任何出于自身利益的目的,似乎只是纯粹想靠近而已。
一如他下意识的接纳和默认,就像早已习惯这个人的存在一般。
阮筝汀早前幻想过诸多死亡的形式,那时他竟然迷恋至深地发现,大抵溺毙于阳光,是最为美妙的时机。
演练结束后,他曾掩藏过一切痕迹与精神力,偷偷去找过那位哨兵。
对方在训练间隙靠着栏杆休息,阳光毫不吝啬地笼在身上,一静一动都带着难以忽视的锋芒。
和演练时很像,但又有些不一样,太过意气风发,像把无鞘的野战刀。
出错了,似乎又出错了……
阮筝汀顺着力道站起来,身量迅速拔高,面容褪去青涩与稚气,只是体格依旧削瘦。
那对漂亮的翅膀向后收拢垂放,飞羽折铺在水面上,溢散着淡蓝色的光芒,簌簌沉进水下。
他难以自持地近前两步,红着眼睛撞进喻沛怀里,反手抱住对方,有些哽咽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总是觉得你很熟悉。不管是当年演练,还是后来在修黎遇见,原来……”
原来远在相识之前,你我早已重逢,千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