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却没有在意,只是抽回手,转过身,“你下周来之前,可以单独联系我。”半晌又表情古怪地说,“也许那时候,你已经被开发透了。”
他很有把握肖舟无论遭遇什么,只要不碰到底线,自己都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反抗。
因为肖舟不敢,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掌握肖舟命运的那一类人。
肖舟脑内轰然一下,身体像用细线拴着的木偶,然后猛地站起身,椅子脚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叫。狭窄诊室的空气简直稀薄到他无法呼吸,而且恶心,浑身的皮肤都如同滑腻的蟾蜍般恶心。
肖舟紧紧捏着那两张薄薄的油墨纸然后离开,门发出剧烈的碰撞声。
直到走上大街,他的心脏仍然像擂鼓般在胸腔激烈跳动,太阳穴嗡鸣作响,骤然遭遇的明朗日光让他的眼前短暂的只剩下了白色。
他沿着人行道疾走了很久,后背布满冷汗,胸腔中越冷越恨,心跳却渐渐平静下来。
虽然还是觉得不堪忍受,被触碰过的每一寸皮肤都恶心,被视线逡巡过的每一处都有一种毁坏剥离的冲动。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捏在指尖的臭虫,除了拼命在指缝间喘息挣扎、苟延残喘外什么都做不了,谁都可以一下子捏死他,一脚踹死他。
逃出那里有什么用,他身上还是背负着巨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像一条落水狗一样在污水沟里打滚,卑微苟活,付出一切来交换一点自由。
他为了亲情拼尽一切也要出来,可是出来后又怎么样呢?他能做到什么?这场变故已经毁了一切,家境一落千丈,父亲不知情况,母亲拼命干活撑着家,弟弟前途尽毁消沉堕落。自己呢?自己在这个家里承担了什么角色?还是一切悲剧的源头,罪无可赦的犯人?
脚步渐趋沉重,怨恨让喉舌泛苦,沉甸甸的阳光投射在背上将他压弯了腰,他感到一阵眩晕,甚至有些恐惧于这种光亮与灼热。
终于步入大楼时,首先感受到的是一阵阴凉,高大的楼宇遮蔽了日头。
电梯上了12层,他有些疲惫地背靠向轿厢。电梯内壁是一面巨大的玻璃,肖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憔悴怨愤,眼中空洞,自怜自艾。
他盯着看了会儿,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他慢慢站起来,挺直背部,抹去脸上未干的湿意,眼眶还潮红,但还不算显眼。
步入律师所大门时,他已经算拾掇得像个人样,孙旭没看出什么异样,边打电话边冲他比划,意思是江成远找他。
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他敲了敲门,过了会儿里头才传来声音让他进来。
肖舟推门而入,江成远从办公桌前抬起头,看向他。身后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无遮无拦地投进耀眼明亮的光线,他周身好像镀了层光,略微刺眼,肖舟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
江成远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然后忽的抬起手,按在了他的眼睛上,“哭过了?”
肖舟震愕,下意识地闭眼,掌心宽厚炙热,牢牢地覆盖上他的眼皮。
江成远揽过他的肩膀,安静地遮住他的眼睛,好像是替他遮羞。
肖舟身躯先僵硬再渐渐放松,从江成远身上传来的感觉很安定,他好像本身就有一种沉稳安宁的气场,没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或者超出意外。肖舟慢慢镇定下来。
原先纷乱的思绪沉淀,情绪已经没之前那么激动。
刚刚的胡思乱想,只是受到了一时刺激,肖舟本身也不是太脆弱的人,脆弱的人不可能在那种地方生存下来,也不可能舍得下抛得开。他思想虽然称不上乐观,但也不悲观消极,自有一股百折不挠的韧劲儿。
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里解决不了问题,如果他垮了,他妈怎么办?他欠肖平嘉的怎么办?他在,就总能一点点改变,缓慢地推动命运这个巨大磨盘。
他呼出一口郁结在胸口的怨气,抬起手,碰了碰江成远的手背。
江成远就了然地松开了他。
肖舟后退了点,因为刚才的事,还有些不好意思,他抬起眼,脸上挤出了点笑,“谢谢。”
既是谢他刚刚的安抚,也是谢他没有多问。
江成远倒是第一次看他笑,虽然一闪而逝,但面部放松下来,眼睛浅弯一点的时候,整个人就变得柔和了,不再像浑身都是刺的那么硬那么倔那么防备。
感觉很年轻,甚至笑得有点稚气。他突然想起来,肖舟现在也才24岁,如果是一般情况,也才刚刚大学毕业,还是个初入社会的小孩。
江成远收回手,胸口有一种辨不清的滋味。
他转回桌前,才想起刚刚要跟肖舟说的事,“今天晚上不回去,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地址等会发你。”
肖舟点了点头,“好的。”
“手机买好了?”
肖舟走过去,将兜里的手机递给他,“孙旭挑的。”
“你们两还挺熟了。”江成远操作了下,录入了自己的号码,又递还回去。
他上下打量了下肖舟的穿着,然后呼了内线让秘书进来,给肖舟量了身,去买套衣服。
肖舟不太自在,“是很正式的地方吗?”
江成远后靠着桌,看着他被软尺勒出紧实的腰身,眼眸深了些,“不正式,但我觉得你那样穿会好看。”
第13章 体制出走者
他换上新的打扮。
浑身都是叫不上名字的奢侈品牌,皮带上明晃晃的爱马仕异常显眼,他用指腹轻擦过冰冷的金属扣,布料贴身柔软,但因为勒得太紧,并不算舒适。
江成远看过来的目光也很欣赏,甚至有点惊艳。肖舟瘦削却不单薄,个高腿长腰细,穿这种笔挺的制服就很有优势,远比那些松垮无形的T恤更能凸显身材。
目的地在邻市的豪华酒店,是市律师协会组织的活动,在协会下还区分专业领域有18个委员会,包括刑事民事金融证券等,江成远就是刑事研究会主任,常被邀请参加各类实务与研究的讨论,每次这种活动他不仅要出席还要发言。
在地下车库兜了圈,刚刚找到车位想停车,一辆拉风的保时捷就横插出来抢了先。
一个打扮入时的男人从那辆车上跳下来,衣服颜色相当鲜艳潮流,身形修长,脸上妆感很重,反而削弱了皮相原本的精致。
肖舟刚想再找个位置,就看到那人向这边走了过来。
来人径自走到车后座那儿敲了敲窗,俯下身笑着说,“好巧啊,成远。不好意思,刚刚没看到你,抢了你的车位。”
深色车窗半降,江成远露出眼睛,声音很冷淡,“没事,反正我也不赶时间。”
男人勾起狐狸眼笑笑,“我等你停车吧,然后我们一起上去。”
“好。”江成远点了点头,升上了车窗。
停好车,肖舟本来没准备跟着,却听到江成远说,“今晚要住一夜,你一道儿上去,在酒店客房等我。”
肖舟没办法,只好跟着一块儿去。
男人就站着等他们,看到江成远身边多了个人,好像很新奇,“你新收的徒弟?以前没见过啊,专攻什么领域的?”
江成远没有停顿地朝电梯那儿走,“司机。”
男人走上前和他并肩,“司机你带着一块儿来这儿?别逗了,你说小情人我还信一信。”
这人虽然在谈别人,却旁若无人,好像肖舟不存在一样。
浑身都一股子傲气和高姿态,除了刚开始肖舟和江成远一起出现的时候,扫过肖舟一眼,后面全程都没再看过他,注意力都集中在江成远身上。也不能说他张扬跋扈,只能说他压根不把其他人当回事,觉得不必要应付。
江成远对他倒很包容,只懒散地说,“季阳,我说实话你也不信,你要我怎么办?”
“我不可能不信你的。”季阳笑了点,“只是上次周军那个案子你处理的不地道,把事情闹成这样子。我听说都是小孙跟他联系的,周老板一直在跟我抱怨,觉得你不重视,毕竟人家也是花了大价钱的,你做做样子也得做给他看看。”
江成远淡淡说,“这个案子小孙就够了,周军认可的话就继续,不认可的话也可以换人。”
季阳难得严肃了点语气,“不是不认可。周军不麻烦,麻烦的是有人在后头催,希望合同尽早签,这案子得速战速决,拖得越久越容易惹麻烦。”
江成远说,“我知道,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
季阳说,“那你这样说就是有把握了?”
“嗯,你不用担心。”
季阳听到江成远这么说,就好像吃了颗定心丸,又嬉笑说,“我手上还有个离婚案,涉及跨境股权分割,还挺麻烦的。这酒店我存了两瓶好酒,晚上吃完饭一起聊聊?”
江成远说,“哪儿有问题,你直接说。”
季阳似乎有些可惜,但还是直截了当交代了情况,“主要是管辖权问题,女方在美国有家公司,在离婚前把股份都转给了妹妹,现在男方要上诉,可居住地法院立案庭不受理,理由是股票在境外,转让都做了公告,又没立过类似案子,一直没定论。”
“如果他们认为这个案件不属于法院管辖范围,或者不应该他们管,你让他们按诉讼法要求,在7天内出个不予受理裁定书,然后你再拿着裁定书去最高院上诉。”
“说了,他们不肯出,一直拖着,都一个多月了。”
“什么理由?”
季阳揉了揉鼻子,“他们说因为我们递的材料他们没收,所以不能按七天来算。”
江成远顿了下就笑了,“那就是要耍赖了。这没辙,你就只能磨了,各部门各领导挨个跑。女方既然常住国内,又不是住在深山老林,与世隔绝的,公司经营盈利一般也在国内,这种最高院有过管辖权判例,你拿着判例,再去跟庭领导讨论讨论,磨不到立案,裁定书总能磨回来。”
季阳挑着眼看江成远,眼神却是欣赏又佩服的,“你这脑子真跟个法律文书库似的,法院里研讨了一个月都没结果,你竟然还能想到类似案例。”
江成远说,“你大学的时候如果少花点时间在跟我较劲上,也不会连这个都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