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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页

原辞声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从何惊年被推进手术室开始, 就再也没动过。他不敢抬头,一睁开眼睛, 那噩梦般的一幕就会重复上演。

霓虹灯的光线,红绿灯的变幻, 汽车的前照灯,错乱画面构成破碎的走马灯,而唯一的清晰定格的,就是何惊年静静躺在马路中间的身影。

一道血水从他身下蜿蜒流出, 暴雨滂沱, 却根本冲不淡持续流淌的鲜血。

何惊年这么苍白瘦弱的一个人,怎么会流出这么多血?流干了血, 他会不会就这样死去?

跌跌撞撞扑过去抱住何惊年的时候,原辞声脑子里只反复转着这么一个问题。何惊年死了他怎么办, 他是不是也跟着死去比较好。

他感觉自己张大了嘴在嘶吼着什么, 却如身在真空,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好奇怪, 耳边唯有雨声嘈杂, 密密麻麻的仿佛一阵急促的鼓点。

于是,为了从这寂静地狱中解脱, 他更加痛苦地哀嚎起来,却发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胸口灼热得像有一堆熄灭了的炭火不甘心地明灭,喉间只能涌出了几颗灼人的火星。

不如,不如就这样把自己烧成灰烬吧,他想。至少这样,何惊年就不冷了。可是,无论他抱得多紧,何惊年的身体还是一点点冷了下去。何惊年不看他,也不说话,紧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是啊,这也难怪,何惊年恨毒了他,怎么愿意再见到他这张脸。

救护车疾驰而来,破空划出铿锵的声音。

原辞声盯着那闪烁不停的蓝色灯光,忽然被它带回了十几年前的岁月。彼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守在母亲身旁,世界鲜红一片。

现在,轮到何惊年了。

然而,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刚到医院,医生就立刻给何惊年安排急救。医生很严肃地告诉他,病人身上的皮外伤不严重,但他即将临盆,摔倒后腹部受到冲击,有了大出血的症状。不仅宝宝可能保不住,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

当他在手术免责书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沾满鲜血的手筛糠似地抖,连一个笔画都写不出来。

多么讽刺。签字,决定他人生死,分明是他最擅长做的事。

何惊年……会死。

死。

“死”字横亘在脑海,地壳深处翻涌上来的黑暗气息将他吞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不久前何惊年还是好好的,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抱住他。那时候的何惊年多好啊,总是乖乖的很听他的话,不会对他生气,更不会不理睬他。

那样的何惊年究竟去了哪里?

为什么后来见到他就像看见魔鬼,不顾一切都想要离开他?

原辞声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仿佛受伤困兽濒死之际的哀叹。

他无法理解,不能明白。他只知道,或许自己原来真的没有心,但现在他的胸腔中不再是空无一物。纵使血肉模糊,残缺不全,那里也长出了一颗属于人的心。

何惊年给了他这颗心,摧毁他的森严壁垒,却又妄图弃他于不顾,世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不公平,原辞声想。这不公平。何惊年怎么可以弃他而去,必须永远永远留在他身边,对他负责到底才行。

走廊另一头传来“噔噔噔”的急促脚步,金秘书和杨莉阿姨也赶了过来。两个人大概头一次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都吓了一大跳。

“少爷,你要不先眯一会儿吧,我们等在这里。”杨莉阿姨拿出一块毯子盖上他的肩膀。原辞声动也不动,只是摇了摇头。

他很害怕一觉醒来,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何惊年这个人了。一想到这儿,他整个人就又忍不住发起抖来。

“手术中”的红色灯牌倏然暗了下去。

手术室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医生走出来的瞬间,原辞声像一座雕像突然有了生命,猛地站起身问:“情况怎么样?他……他有没有事?”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倦但欣慰的脸,“病人已经脱离危险,孩子也平安出生了。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恭喜。”

原辞声呆立了几秒,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失去重心般晃了晃。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眶急速红了起来,滚动着柔软水汽的瞳孔,湿.漉.漉的像是下起了雨。

*

暴雨下了一整夜,终于洗出一个晴朗明媚的艳阳天。清亮的阳光透过窗户,涂抹着雪白的墙壁,整个病房都笼罩在一片泛着柔光的洁白色泽里。

原辞声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满目洁净里,何惊年正静静地沉睡着。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白得刺眼,阳光里几乎白成了半透明。

久久注视着何惊年的睡颜,原辞声只觉心里慢慢盈满了某种纯粹又美好的物质,就像龟裂干涸的土地上流过清澈甘泉,连灵魂都充斥着飘飘然的醺醉之感。

万幸,神明总还是眷顾他的,把何惊年还给了他。想到这儿,原辞声几乎生出了一点虔诚之心,他小心翼翼捧起何惊年的一只手,像捧着什么冰雕雪砌的艺术品,轻轻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护士抱着宝宝进来,“刚做完全身体格检查,是个很健康的孩子呢。爸爸要不要抱抱?”

“我……?”原辞声露出一瞬无措,“我可以抱她吗?”

护士忍俊不禁,“当然啦,宝宝都还没见过爸爸呢。”

在护士的指导下,原辞声小心翼翼地抱过了孩子。小小的,软软的,暖暖的,裹在襁褓里甜甜地酣睡,白里透粉的小脸时不时漾开涟漪般清澈的笑纹。一抱住她,原辞声就不敢动了。轻了也不好,重了也不行,都不知如何当心才好。

轻微的窸窣声响,何惊年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年年?年年你醒了?”原辞声倾过身看他,“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何惊年好像没听见,睁着眼木木地看天花板。

“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原辞声抱过宝宝凑到他面前,“她可不可爱?医生说,她是个特别活泼、很有精神的孩子。”

何惊年还是没反应,目光空洞洞的,一丝光亮也没有。

“年年,宝宝都醒了,你看她在对你摇手,你都不看看她吗?”原辞声面露微笑,声音里却隐约透出点儿颤。

何惊年拉高被子蒙住脸,整个人深深埋进被褥里。

“年年,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原辞声抬手想拉开被子,一凝,又缩了回来。“年年,我们的孩子都平安出生了,我们能不能把今天当成一个全新的开始?把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全都抛掉,好不好?”

被子里的人无声无息,好像睡着了。

原辞声心头忽然窜起一股焦躁,强行压下,又好声好气道:“年年,你不理我可以,但你不能不理宝宝呀。你都没有抱过她,你就不想抱抱你的女儿吗?”

何惊年依旧静静的,仿佛永远不会跟他说话了。

原辞声终于忍不住了,抓住被角想要拉开。这时,里面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两只苍白得没有颜色的手抓紧被子边沿。可这微不足道的力气根本无法抵抗,他捂住耳朵紧闭双眼,蜷缩成一团,小声抽泣起来。

“对不起,你……你不要哭。”原辞声心急慌忙地给他擦眼泪,手一碰到他,他抖得更加厉害,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睫毛下渗出。这副充满恐惧的抗拒姿态令原辞声深感无力,可又不知如何是好。谁来告诉他,到底怎样才能让何惊年愿意跟他说话。他该怎么做,何惊年才肯重新理他。

原辞声让人另外加了张床,索性守在了病房里。每天,他都抱着孩子和何惊年说话,可何惊年人在这里,魂却不在,除了闷在被子里睡觉,就是定定地发呆。原辞声不敢再刺激他,末了几乎是在求他,求他看自己一眼,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如此煎熬了几天,原辞声终于意识到何惊年的不对劲,决定请医生再给他做一次检查。之前,医生诊断出何惊年患有轻微脑震荡,但没有淤血,休息好了便能自愈。可眼下明显情况不乐观。原辞声紧张地等报告出来,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您夫人因受到精神创伤,故而采用自我封闭的方式保护自己。根据我们的诊断,车祸只是一个刺激的诱因,您夫人早在车祸之前,心理状态就已经很脆弱了。”医生这么说道。

原辞声一听,愣住了。

“每个人都经历过创伤,不同程度,不同原因。”医生道,“希望您能告诉我们,您夫人以前是否遭受过可能引起精神创伤的事件。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诊断非常重要。”

“没有。”原辞声脱口而出,顿了顿,又道:“我们之前是有过一点不愉快,但我想并不至于造成精神创伤。”

“怎么不至于?”医生反驳,“你以为只有严重的灾难性创伤事件才会对人造成伤害吗?那些相对轻微的创伤事件,像失恋、婚姻破裂、事业失败以及遭受亲人的遗弃背叛等等,都会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原辞声眼睫一低,“也没有。”

“有没有不是你判定的。”医生叹了口气,“人们常常根据创伤事件的危害等级来判断精神创伤的严重程度,这种做法是非常错误的。当事人的心理、情绪和生理上的反应,才是最准确的判断依据。更何况人的精神复杂而敏感,就算是微小的负面情绪,日复一日不断累积,也可能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彻底摧毁一个人。”

“现在该怎么办?”原辞声双眉紧皱,“他到底能不能恢复?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您也不必太过焦虑。目前来看,您夫人只是心理和情绪暂时陷入不健康的状态,我们建议多给他一些亲人朋友的支持。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调整,应该就能痊愈。”

医生想了想,又道:“他有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人或珍爱的东西?这些人或物,会有助于加速治愈的进程。”

原辞声抬眼,眸光骤寒,冷声道:“都没有。”

*

治疗了大半个月,何惊年身体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原辞声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准备带他和宝宝回家。

出院那天,晴空万里,是冬日里珍贵的晴暖天气。原辞声推着他穿过花园,男人高大英挺,美貌非常,对妻子又是万般呵护,那副温情款款的样子,惹来很多人的注目。

作者感言

何处东洲

何处东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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