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二人轻声唤了好久,渐渐地,他才有了反应。
“爹爹……”
他的声音虚弱而疲惫,嘴角微微一撇,想要扯出个笑来,却怎么也做不到。他努力睁着眼睛,只一会儿,就好像累得不行,就又慢慢闭上了。
仿佛只半天的功夫,就将他的精气神都抽走了。
宇文泰看他这样,也不好过多刺激他,只温声让他再睡一会。
第8章 庶弟宇文纯
第二天,是宇文护去羽林营报道的日子。
这一去,就意味着他只有休沐的时候才能回府一趟。
可是如今宇文毓这样……
他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放不下。可无论他如何地不想离开,板上钉钉的事总逃脱不了。
宇文护叹了一口气,四下环顾一周,最终在宇文毓的额上印上一吻。
轻声呢喃,“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再折腾自己了。”想了想,觉得又缺点什么,于是就又补上一句,“等我回来。”
即使,面前的这个人,尚在熟睡当中。
而这一切,都被窗外的一人,看在眼中。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
自打那日醒来过后,宇文毓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怎么说呢?那双桃花眼还是照常流转,只是缺少了几分灵动,多了一点呆板。有人的时候,谈笑宴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在无人的时候,他就会瞬间沉寂下来。那份孤独萧索,不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身上有的。
“哈,我亲爱的哥哥,你怎么这么副表情啊?见到弟弟不欢迎吗?”
来人是宇文泰的第三个儿子,也是现在的庶长子,宇文纯。
这宇文纯真是人如其名。他的五官不像宇文毓那样张扬明艳,而是更加柔和。圆圆的眼睛,秀气的鼻梁,再刻意做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倒真的单纯惹人怜爱。
宇文毓没有理他,只顾低着头玩弄他的指甲。
“大哥怎么不说话?!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是你。”他不是疑问不是质问,而是淡淡的陈述,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宇文纯也不意外,“大哥是聪明人,那么自然也就明白,你答应了那位,对咱们家可是百利而无一弊。反之,宇文家灰飞烟灭,还不是一瞬间的事。百年家业,那又如何?这天下,到底不是世家的天下。”
“三弟说得好,天下到底不是世家的天下,只是那人的天下。可是,那人真的可以只手遮天吗?莫不是忘了百年前的乌氏之祸?”
乌氏之祸!宇文纯何尝不知。
百年前,因为皇帝锐意要削弱世家的势力,几大家族联合起来,以乌氏为首,率领各家部曲,先下手为强,攻入皇城,将皇帝拉下马,尊乌氏家主为皇。
宇文纯显然没料到,宇文毓此时不仅没有吓破胆,还要反过来敲打自己。不过自己可也不是吃素的。
“百年之前,世家拧成一股绳,岂是现在的一盘散沙所能比的。哥哥还是多担心担心眼前吧。你回绝了那位,只怕爹爹是要吃些苦头了,还有,你的那位情郎。军营里多的是人要给他小鞋穿呢,只要,弟弟我将这事说出去。”
“你说,什么?”宇文毓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嘶哑难听,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
宇文纯一愣,他显然是没有料到他的这个反应,在猝不及防跟宇文毓的眼神对上了之后,他竟萌生了退意。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怎么?呵呵,哥哥跟弟弟这里还有什么可瞒的。我可都看见了,咱们的那位新来的便宜大哥,可是在这屋子里,亲了哥哥呢。你敢说,你们不是那种关系?”他呵呵笑了两声,又接了上去,“看来哥哥把自己弄得跟贞节烈女似的,就是为了他吧?哥哥可真是大能耐啊。不知爹爹知道了,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呢?”
“宇文纯…你就这么恨我吗……你……”
“不错!我恨你!同样是爹爹的儿子,为什么你能得到他全部的关注?而我只能在阴暗的角落卑微地祈求他的怜爱!为什么只是推了你一把,我的母亲就要被逐出家门,最后郁郁而终?”宇文纯的脸色愈发狰狞,他拿起旁边的水壶,神经质地倾倒壶身,将里面滚烫的热水,悉数倒在宇文毓的身上,口中还喃喃道:“我就是要让你染上污垢,看到时候谁还把你当回事。”
宇文毓的手背登时红了一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说话声。
宇文泰来了。
屋内一片狼藉,可宇文纯却不慌不忙,仿佛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他将水壶横放在地上,任凭它滚到角落。咬咬牙打了自己一巴掌,再跪在台阶上。做完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宇文毓甚至来不及反应,他还沉浸在被热水泼了一身的震惊中。
宇文泰推门进来了,看到这样的情景,眉心一跳,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宇文毓张张嘴,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宇文纯抢了话头。
只见他双膝蠕动着“走”到宇文泰面前,哽咽着说道:“爹爹,都是纯儿的错。纯儿看大哥渴了,想给大哥倒杯水,却不小心将水泼到大哥的身上。大哥,大哥教训我也是应该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刚开始只是低着头,后来干脆抬起头,让宇文泰看清他的模样。
只见他双唇咬得死紧,脸上都是泪,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要掉不掉的,看上去别提多可怜了。
但宇文泰对这个儿子向来没什么感情,看了这番景象,也没有太大的触动,他问宇文毓,“怎么样?伤到了没有?”
宇文纯没料想是这么个结果,他愤恨得几乎要咬碎了后槽牙,他用力掐自己一下,“哼……”
“怎么了?”
“没…没有……”
宇文泰抽出他的手一看,只见手腕上通红一片。
“大哥…大哥心情不好…拿纯儿撒撒气…也是情有可原……”
这句话的言外之音,还有谁听不出来。
如果换在从前,宇文泰不会相信这满是漏洞的鬼话,可是这几日,他为了查那件事已经被弄得焦头烂额。宇文毓又什么都不说,他心中就更加烦闷了,也没有那么多耐心。
如今看见眼前的情景,又见宇文毓默认的态度,他只觉得有一股邪火窜了上来。
老子为了你这些天劳心劳力,你不仅什么都不说,还在这个关头给我添堵,再加上前些时候,宇文毓对宇文护的态度。
他不禁反思,这些年,是不是真对宇文毓太多溺爱了,让他养成了这么自我的性格,看不见别人对他的付出,只看得见自己,认为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现在还学会拿别人撒气了。
他张张嘴,对这个自小疼爱的孩子,到底说不出什么重话,只摇摇头,走了。
宇文毓不可置信地看着宇文泰远去的背影,被烫伤的手藏在衣袖里,还来不及拿出来,此时正火辣辣地痛着。
而宇文纯眼看人走了,抹了抹眼泪站起来,“我的好哥哥,看来你的爹爹,也不是真心疼爱你嘛。否则,我这么拙劣的演出,他怎么会看不出。嬷嬷说得对,他对你好,只不过是因为愧疚,如果当初,替他挡下那致命一刀的是我,想必他也是会这么疼我的。哈哈,哈哈哈……”
第9章 神秘来客
接下来平静了一段日子,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
这段日子,宇文泰算是看明白了。萧家那个没骨气的,一看势头不对,早就投靠了杨家。
如今只是被当成枪来对付他们宇文家。
朝中的人听到风声纷纷转变阵营,一夜之间,盟友似乎全离自己而去。
而此时,宇文毓的房间里。
“你还不妥协吗?”
“……”
“宇文毓,你不要给脸不要脸。皇上看上你,是你莫大的荣幸。你再不点头,宇文泰通敌叛国的证据就要呈上去了。你父亲年纪大了,你忍心让他失去一切,背负着污名死去吗?”
“……”
“不要再冥顽不灵了,答应了皇上,你只是每月十五过去陪他一下而已,明面上,你还是那个风光的宇文大公子。甚至,皇上可以给你很多赏赐,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也不过是他赏识你罢了。”
“……我,答应。”
隐在暗处的人松了一口气。如果宇文毓再死咬着不同意,那么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打晕了送上龙床?
其实他本性不坏,甚至是有些同情面前的这个小公子的。
只不过他打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只忠于皇帝一人,不能有额外的感情。
所以,这个恶人只好由他来做。
“记住你说的。两日后的丑时,我来接你。”
“……”
那人走后,宇文毓脱力般地跌到床上。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的生活一夕之间坠入阿鼻。
或许,结局在他那日的游街时,就已经定下了。
躲在楼上痴迷地往下看的,可不止宇文护,还有这天下的至尊之主!
他昏昏沉沉地睡去,迷糊之间,仿佛看到了宇文护正一脸纵容地对着他笑。
……
“少爷,您在里头吗?少爷?”
“……”
“少爷,老爷喊您用餐了!”
“……”
“少爷,你再不应婢子可是要推门而入了哦!”
唤了几声无人应答,来叫门的婢女终于意识到不对,慌忙推门进去。
宇文毓侧躺在床上,面朝里,两条腿还放在台阶上。
窗户大开着,风不断地从外边吹进来。
“少爷?”
婢女走上前去,推了推宇文毓,没有反应。她心知不好,将人翻过来一看,宇文毓双目紧闭,两颊通红,嘴唇灰白,很明显是高烧到失去意识。
这,这,怎么回事?
明明白天还好好的!
婢女赶紧冲过去关紧了窗户,一边还大喊着:“来人啊!不好啦!少爷昏倒了!快去请老爷和大夫!”
外面顿时一阵响动。
不一会儿,又冲进来两个人。
几个人合力将宇文毓的身子放平,并脱了他的鞋袜,将他的双腿抬上去。然后将他移正,并盖上被子。
在此期间,宇文毓都是毫无意识地任凭摆布,就像个精致的布娃娃一样,头也随着她们的动作无力地歪向一旁。
有婢女将毛巾浸了热水拿过来叠成方块,搭在宇文毓的额上,并扶正他的头。
宇文毓的状态实在是糟糕透了。烧得整个人都跟火炉似的,却发不出一滴汗来。再这样下去只怕不好了。
好在没过多久,宇文泰和大夫就匆匆赶来了。
这大夫一看人成了这个样子,心里就是一突。他命令道:“把他的衣服脱掉!童子,将为师的针烤好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