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爷爷离开了常年待着的珏州,隐姓埋名,回归到普通铸剑师的身份,但对铸剑的热爱从未变过。
他依旧乐衷于铸剑,研究锻造纹路,只是再也不在剑柄上刻下季家的标识。
「阿鸣,咱们铸剑师这一行辛苦归辛苦,但要对得起自己良心,不要学你爹偷工减料,那纹路、剑刃都是有定数的,切莫敷衍,辜负剑主的心。」
这是爷爷临终前留下的叮嘱。
我原先对铸剑一直抱着得过且过状态,毕竟旁人也看不出我的剑有何不同,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剑上的纹路本该是如何打造才精湛,稍不细致就会出错,有时心情好了会仔细钻研,有时心情不好了我就随心所欲,卖得出去就卖,卖不出去留着自家欣赏。
自老爷子逝去后,我总觉得有什么变了。
每次当我独自淬火、锻造时,看见铁锤击打剑身迸发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听到一声声敦实又熟悉的声音,我恍惚间觉得爷爷仿佛还在身旁,只是再抬头看去,木桌旁却空荡荡的,并无他人。
但爷爷给我的教导却一直铭记于心。
他若在,一定会絮絮叨叨让我不要偷懒,用心锻造,不要辜负剑主,更不要辜负你自己打磨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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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把断剑的名字,也不清楚剑主是谁。
但既然是老爷子愿意铸造,说明也是与季家有缘之人。
隔着这把古老破旧又带着锈迹的剑,我甚是能想象出老爷子当时铸剑的模样,定然专注有神,如同对待心肝宝贝似的,倾尽全力,而后满意地看看自己杰作,再拂袖而去,不留下功名。
为了能让断剑的花纹续上,我试了不少材质的铁,又反复淬火锻捶打,分析出老爷子当初是如何打法,又是锻了多少层才有如今纹路。
老爷子的锻造技术几乎都教授于我,只是我技艺不精湛,不能一下子区分是哪种,只能凭着记忆将相似的都试一遍,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又或者冥冥之中有缘,还真让我找到了。
老爷子这把剑大概是费了不少劲,就那如同松针般的细致的花纹没有上万层断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淬火之后续上,为保持纹路一致必须要反复捶打。
几乎不眠不休了三天,最多趁着夜间休憩一小时,等打更的更夫路过敲钟时又醒来继续,整个街道寂静无声,只能听见铿锵有力的锤打声在整个街市回荡。
你问我大晚上自己一人怕不怕?
自是怕的。
只是爹娘跟爷爷都不在了,这世间就剩我自己,怕又能如何呢?
每当这时,我特希望也能跟王喜庆那样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生活也有那么些奔头。
一想到我这么努力也是在赚老婆本,再怕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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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整座丽州仿佛陷入沉睡。
和府内主卧的染灯却未曾熄灭,隔着那层薄窗隐隐能印衬出人影轮廓。
晏淮躺在软榻上,头疼地按着太阳穴,不知是还未适应丽州的水土,还是他过于敏感,四周杂声太多,使他无法安心入睡。
“几天了?”晏淮问。
习武之人,耳力向来灵敏,连着两天他都能听见一道极有节律的敲击声,偏偏和府四周寻了一圈也看不见人。
他以为是临时性的,谁知能一整天不带停歇。
“三天了。”若影回。
“去查。”话从唇齿中蹦出,带着一丝咬牙切齿。
晏淮脸色僵硬,额头青筋凸起,显然已经忍到极限。
他有起床气,更有睡眠障碍,谁惹他休息几乎等同于要他命,一旦计较起来绝不手软。
这梁子不管如何都先结下了。
“是!”
若影拱手回了声,“咻”地一下便从窗檐飞了出去。
晏淮:“……”
有正门不走这臭毛病跟谁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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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影轻功了得,寻声从屋顶飞过,很快寻到发出声源之地,发现是一家铁匠铺子,大晚上在打铁呢。
找到缘由,若影即刻回去禀报。
“打铁?”晏淮好看的眉间蹙起,眼底闪过一丝愠怒,“既然扰了我,倒是要去看看那人是何方人士,这般不惜命。”
说罢,晏淮拂袖而起,随意套上一件外衫便出了门。
由于这人方才是就寝状态,那头乌黑茂密的长发径直垂落,没有用玉冠束起。
他随着若影来到那敲个不停的铁匠铺子,两人站在路口茶馆门口往他那瞧。
整个街道寂静无声,只有铿锵有力的锤铁声格外清晰。
晏淮寻思就是这个声音扰了他三天美梦,不讨点什么回来不甘心。
晏淮正想着如何报复铁匠师傅,谁知那人似有察觉般朝他这边看了眼。
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四目相对。
“哐当”一声,铁匠手里的东西恍然间没拿稳掉落在地。
晏淮以为对方是见他心虚,心底嗤笑了声,寻思还挺有眼力见,知道害怕。
第7章 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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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眼花了,还是神志不清了。
深更半夜见到人影算正常吗?
人影还是一对,一白一黑。
这是熬了三天终于累到黑白无常都看不下去,要来接我走吗?
我心里顿时慌了起来。
钱拿到手还没花出去,老婆还没娶到,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走掉啊!
手中正在打磨的剑差最后一道工序就大功告成,然而此时突然“哐当”一下没拿稳,砸脚上了,疼得我脚趾一缩,头脑才顿时清醒过来。
死人是不会觉得疼的,我这么疼,肯定还没死。
被这么一砸,视线又清晰起来,仔细辨认了番,站在拐角的那两个人影应该是人,不是鬼。
这么一想,心底顿时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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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月色下,黑衣男子站得比较隐晦,被垂下的柳枝遮了半张脸,看不真切。
倒是他身侧那位白衣男子大半个身子都沐浴在月光之下,看得相对真切些。
不过由于距离较远,我也就看了个大概,想来这人样貌应当属于上乘,乌黑的长发没有束起,随意散落却不显得凌乱,他一手摇着折扇,一手负于身后,远远瞧去风姿卓越,颇有大户人家的风范。
我确定对方在看我,却不知为何看我。
但我这人不会轻易认怂,站得笔直大大方方任对方看。
隔空相视了几秒,白衣男子微微侧身朝身旁说了句什么,黑衣男颔首低头一副恭敬模样。
这又是哪户人家的少爷啊。
我心想。
不过这都与我无关。
不是我仇富,而是对于那种富家子弟我向来是不屑的,丽州太多这种富家的纨绔了,不干好事,仗着家底殷实到处欺压穷苦之人,明显跟我们这种平民老百姓是两条路。
细胳膊拧不过大腿,能躲还是躲着点。
前面说了,我务实嘛。
人生在世,能糊涂还是糊涂点得好,隔壁私塾老先生说这叫“大智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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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腰将剑拾起,其实已经打磨差不多了。
月光之下,剑刃泛着冷白的光,崭新如故,与先前那锈迹斑驳的断剑简直判若两剑。
不愧是我!
我在心里自鸣得意。
谁知视线突然一黑,抬头望去,黑衣男不知何时立于摊位前。
离得近了些,我才发现黑衣男样貌实在年轻,眉眼稚嫩,带着几分少年英气,如同邻家的弟弟般,也不知是否及冠。
奇怪的是,这人目光直直落在我手中的剑柄上,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紧接着这人又直勾勾地盯着我。
若不是男人,我真怀疑他是不是看上小爷我了。
当然,如此紧要关头我断然是不能松懈。
“你……你想做什么?”我连忙将剑背于身后,警惕地望着对方。
这剑可值我大半个家当,万万不能有半分损失。
“这剑……”黑衣男还未说完便被我打断。
“这剑不卖!”我立马道。
“……”黑衣男闻言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话也不说了,径直转身朝他家公子走去。
我将剑放入剑鞘,紧紧抱住剑躲在圆柱后方悄咪咪地望着那两人。
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那富家公子似乎察觉到视线朝我看了眼。
看就看到吧,眼睛长着可不就是看的。
我没躲,不懂他们起什么幺蛾子,莫不是想打这把剑的主意?!
那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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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低沉的嗓音如同饮了一杯浸泡于月色的酒,清冷淡漠。
被扰了睡眠,晏淮心底本就有气,好看的眉头微皱,多了几分不耐,只是在听到若影汇报时,轻挑了下眉眼,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诧异。
“确定!”若影斩钉截铁道:“就是关二爷的‘止心’,属下曾与他交过几次手,不会认错。”
晏淮自然不会怀疑若影的记忆力,打小开始就没有若影过目能忘的东西。
晏淮本皱着的眉头松开,嘴角噙着一丝玩味。
他属实没想到不过半夜出来一趟的功夫,竟会得知他那个“舅舅”好巧不巧也在丽州。
这不打声招呼可不是他作风。
“行了,你去问问那人弄完没,下半夜本少不许再听到任何一声动静。否则……”话未说完,晏淮便袖口一甩潇洒离去。
若影站在身后,对他家公子的脾气早已习惯了,拱手道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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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那敢情好。
看来他们主意应该不是剑。
我松了口气,弯腰准备收拾收拾回家补觉,谁知再起身,那黑衣男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立于摊位前,将我吓一跳。
“你!你干嘛啊!能不能有点动静,大半夜的是想吓死谁呢!”我拍拍胸脯,不愿承认当真被吓到了。
跟晏淮待久了,若影丝毫不知愧疚为何物,面无表情道:“我家公子入夜易不寐,还请小师傅打铁声音小些得好。”
若影虽不知羞愧是何,但懂得劳烦别人就得给报酬的规矩,说着便从袖口掏出一锭白花花的银两放置木板前。
我瞪着木板上的白银,心神晃荡,原本想回击他一句:你家公子睡不着管我屁事!
直到对方如此大方得掏出银两。
这出手阔绰的架势果然是富家子弟!
我寻思我最近是撞上财神爷了吗?怎么各个都在给我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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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天知道我下了多大定力才没被钱财冲昏头脑,迷了神志。
且不说我本就准备打烊了,谈不上扰声一说,就算我没打烊,对方因我而夜不能寐,我也该负一定责任,怎么还好意思要别人钱财。
“我不要,你拿回去。”我指了指混乱的桌面,“收拾干净我便收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