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忠国不知从哪里得到线索,居然摸到了肆林镇来。
“其实他如果只是自己来、自己逃走,我未必知道他是谁,基本没有可能抓到他。”钱敏笑了声,“但他带走了一个女婴,这问题就大了。而且他去而复返,还打算带走更多的女婴。”
“我的人抓到他时,他身边已经没有那个女婴。”钱敏接着道:“我问他把女婴藏在哪里,说了就放他一条生路——当然,这只是哄骗他的话。他说,女婴死了,所以他才会回来,再带走一个作为证据。”
明恕的手在桌子底下渐渐攥紧。
女婴没有死,女婴就是迟小敏。
“他真经得起折磨。”钱敏又说:“我怕他骗我,用我们道上的方式逼他交待女婴的去向,他还挺能扛揍,都快被打死了,还是一口咬定女婴死了。”
“于是你终于相信,女婴死了。”
“不是相信,是那时候我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确实找不到女婴。”钱敏耸了下肩,“撬不开他的嘴巴,那就算了吧。他一个记者,稿子都没有写,我怕他做什么?”
明恕问:“你们最后将他……”
“烧了?还是分尸了?”钱敏摆手,“我忘了,这种血腥的事,我是懒得沾染的。保守起见,应该是送去火葬场烧了吧。后来我还盯过他供职的报社,《夏西时报》?”
明恕说:“《夏西晚报》。”
“对,《夏西晚报》。”钱敏露出残忍的微笑,“听说记者在采访之前,会跟报社的领导沟通。我观察了这家报社一段时间,本来想把关系者全都处理了,以绝后患。不过他们整个报社,好像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的领导向警方交待了不少线索,让警察忙得团团转,但这些线索不包括我们。他们都白忙了。”
钱敏停下来,抿了抿嘴唇,又道:“所以我说林记者真是个狠角色,他想曝光我们,居然没有和他的领导通气。我不得不怀疑,他拿到证据之后说不定不会登报,而是直接去首都。这样的人,他不死,就是我死。”
明恕问:“你没有想过动他的家人?”
闻言,钱敏笑了起来,“想,怎么不想?但我打听过,他的家人朋友里,几乎没有谁不恨他。他不可能将暗访的事告诉他的家人。而且,警方那时一直盯着他们家,我倒是想把他的老婆孩子一并解决掉,但多做多错,他只是失踪,一桩失踪案而已,警方查不明白也就放下了。但如果他的老婆孩子被杀,事情闹得越大,对我越没有好处。你说对吧,警官?”
明恕凝视着钱敏的眼睛,半分钟后突然说:“不对。”
钱敏一怔。
“17年前的失踪案,警方没有追查到底,是警方的失误。”明恕起身道:“这并不是你炫耀的资本。”
钱敏诧异地张了张嘴,不久反应过来了,“我听说这个案子根本不是由夏西市警方牵头,而是被南方哪个市的警察发现了线索,与我们八竿子打不到边儿的线索,这他妈都能查到我们头上来,啧……警官,听你说话,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你就是那个什么市来的警察?”
明恕拧眉,忽然想起了向韬。
在ICU里待了三天后,向韬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虽然还打着石膏,浑身缠得像个木乃伊,但总归是在恢复了。年轻的身体经得起造,在医生护士的悉心照料下,向韬说不定能够赶上明年刑侦局的选拔。
发现关键线索的是向韬,怀揣一腔孤勇的也是向韬。
而这十多二十年里,奋不顾身的不止向韬。
明恕离开审讯室,看到沈寻从走廊另一边走来。
“要回去了?”沈寻问。
明恕点头,“本来想留在这边一查到底,把那些烂掉的根全都挖出来。但这个案子牵涉到冬邺市的好几桩案子,到现在也没有解决。这边有你们就够了,我得回去处理自家地盘上的事。”
沈寻说:“有需要帮忙的吗?”
明恕摇头,“暂时没有。”
·
函省,蓝水乡。
这是个尚未被经济发展所惠及的地方,但正因为此,它古朴、原始,一切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风貌。
冬天没有农活可干,大多数乡民不是去邻居家打牌,就是在家里准备过年的菜。
空气里有很浓重的烟熏味——此时正是薰香肠和腊肉的季节。
女孩独自住在一栋两层小楼里,正在院子里灌香肠。
她向来一个人生活,也没有做生意,但一个下午已经灌了满满三盆,远超过了她需要的量。
灌好之后,她在肠衣上刷好油,挂在绳子上让风吹。
忙到太阳落山,女孩才终于闲下来。
乡里讯号不好,家里几乎搜寻不到讯号。简简单单吃过晚饭之后,女孩拿着手机走到乡口的空坝上——她早就发现了,这里是全乡讯号最好的地方。
她喜欢看,也喜欢看新闻,家里有不少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书,手机里也有几个软体。她习惯先看新闻,再看。
但今天,当他看到自动推送的重磅新闻时,眼珠忽然不再转动。
几十秒后,她捂住嘴,一行行眼泪决堤般地从眼眶中流出。
偶尔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显然是不明白她在哭什么,为什么在这里哭。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告诉她天黑了,快回家。
她毫无反应。
后来的某个瞬间,她剧烈颤唞,然后哆嗦着拨出了一个号码。
那边过了很久才接通,一个男声传来,“什么事?”
“哥哥,你看到新闻了吗?”女孩哽咽着道。
一阵沉默后,男人道:“嗯。”
“警察把他们都抓了!”女孩激动万分,“他们再也不能害人了!我们……”
男人没有再回应,女孩听到的是通话被结束通话的声响。
·
冬邺市,刑侦局。
“萧局。”林皎刚从首都回来,就被请到重案组,他的眼中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就像已经演练过多次,“有什么案子需要我帮忙吗?离开的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萧遇安招呼他坐下,“你去首都进修,也是为了回来更好地协助我们工作。”
林皎客气地笑了笑。
萧遇安说:“是这样。我们最近得到一个线索,这线索可能与你有关。”
林皎挑了下眉,脖颈的线条极不明显地收缩。
他穿的是高领毛衣,脖子被衣领挡住大半,但萧遇安还是注意到了。
“和我有关?”林皎流露出的紧张也恰到好处,“萧局,我不明白。”
“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萧遇安说:“当初为什么选择来冬邺市局工作?”
“盛教授是我的恩师,他希望我能够加入他的团队。”林皎从容道:“我自己也有一些情怀吧。当不成警察,成为警察的顾问,一起解决疑案悬案也不错。”
萧遇安点点头,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资料,“你先看看这个。”
林皎接过,翻开半透明的封页。
办公室突然变得很安静,只听得见手指捏住页尾,并将它翻起来的声音。
萧遇安看着林皎——这是个很体面的男人,在浏览资料上的文字时,神情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看得出心理十分强大,但某几个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压住唇角,眉心浮出稍纵即逝的折痕。
他在忍耐,在挣扎,在竭尽所能控制自己。②本②作②品②由②思②兔②网②提②供②线②上②阅②读②
一刻钟后,当林皎的视线落在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时,萧遇安问:“看完了?”
林皎抬起头,平静地将资料放在桌上,“是的。”
萧遇安直视着林皎的眼,林皎没有躲避的意思。
几秒后,萧遇安说:“看来心理专家都擅长喜怒不形于色。”
也许没有想到萧遇安会这样说,林皎诧异地张了张嘴。
“我是指这里面的内容。”萧遇安用视线示意桌边的资料,“肆林镇,‘鬼牌’产业,女婴的遭遇,‘食人鲛’,‘云寇’,‘南郊’殡仪馆。林医生,它们时,你的眼中没有愤怒的情绪。”
林皎一怔,“你说这个啊。”
“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萧遇安问。
林皎尴尬地笑了声,“抱歉,可能是因为刚回来,比较累,我还没有完全进入工作的状态中。‘鬼牌’产生于落后的村落,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做这种惨无人道的人血生意。不过萧局,刚才你说,这线索与我有关?”
萧遇安说:“也可以换个说法——和你父亲,《夏西晚报》的资深调查记者林忠国有关。”
林皎眼中的光倏地静止。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再拐弯抹角了。”萧遇安道:“特别行动队和北方四座城市的警方展开联合行动,铲除‘鬼牌’陋习,这已经是新闻上通报过的事。”
林皎点头,“还在首都时,我就看过这个新闻。”
“还有一些细节,警方并没有向外界披露。”萧遇安说:“比如你的父亲林忠国17年前在夏西市失踪,正是因为调查‘鬼牌’产业。黑恶团伙‘云寇’已经承认,他们杀害了林忠国。”
林皎唇角轻微抽[dòng],第一次在与萧遇安的对视中别开视线,“是吗?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夏西市了。原来已经查出来了吗?”
他看上去不像在乎的样子,仿佛林忠国是个与他毫无关联的人。
可他眼尾极其细微的颤动却出卖了他。
他只是装得满不在乎。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在乎。
“不打算说些什么?”萧遇安说:“林忠国是你的亲生父亲。”
林皎喝了口茶,“是我的反应太平淡了,所以你觉得不正常吗?但是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呢?我已经忘了有父母在身边的感觉了——我父亲失踪时,我才13岁,而在他失踪之前,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也很少,他总是很忙,有太多人太多事等待着他去关心,除了我。他就像古代的侠士,关心天下苍生,唯独忘了自己的家人。”
说这话时,林皎的语气像极了抱怨,任谁来听,都会认为他是在抱怨他那对家庭疏于关心的父亲。
可萧遇安看到,他眼底炙热,像是燃着一簇火。
他分明是在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
停顿片刻,林皎又道:“而我的母亲,在我父亲失踪后不久就抛下我离开。17年了,我的人生里没有他们,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现在我突然得知,我那失踪的父亲是因为工作而被杀害,我敬佩他,觉得他了不起,但也仅此而已了。”
萧遇安看着这位优秀的心理专家,说:“你早就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林皎尽量控制着表情,“萧局,你这么说,就很奇怪了。我有什么值得你怀疑的地方吗?就这个案子来说,我的身份是受害人唯一的儿子。我实在想不出,你在怀疑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