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张嘴，想安抚爱伦，却无从开口。
反而是爱伦侧耳细听一阵，忽然嘘了一声：“蝶尾小姐，你听到了吗？”
郁蝶尾微愣：“什么？”
爱伦原本带笑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敌人的声音。”
刹那间，风云汇聚，诺亚铸造的太阳一瞬间显得微弱而渺小。层层叠叠的巨浪忽而掀起数丈的高度，比疾风来得更早，它们目的明确地冲向STA基地，坚决得像一排排忠诚的步兵。
郁蝶尾“啊”地叫出了声，动作却没慢，立刻带着爱伦“置换”回数十米外还算安全的地带。而他们刚才战立的那块石板已经被红浪击中，刹那间粉碎不见。
“快去找诺亚叔叔！”
“诺亚大人在最底层的实验室，我没有权限进去。蝶尾小姐，请你去到地下三层启动紧急警报，诺亚大人会了解情况的。”
“我？不该是你去吗？我有‘置换’，比你灵敏多了……”
“蝶尾小姐，你又忘了，我们议员是不会死的。”
郁蝶尾轻啧一声，说不过爱伦，她只得掉头冲进基地。她的虹膜可以在基地里视同议员，这是诺亚对她的偏爱，比陆昀和朵丽丝都更亲近。
她也很快找到了警报装置，基地如她所愿爆发出警示的红光，从最深处的地下传来轰隆隆的开门声。
但诺亚难得地没有给她一个眼神，数秒间就走过郁蝶尾的身边，郁蝶尾正想追上他的脚步，却见诺亚抬抬手腕，语气轻淡而冷冽：“去地下。”
“啊？”
“外面很危险，不要出来。”
当枢之下的敌人究竟是谁？
是天灾？是“神衰”？是高维生命？
还是冷眼旁观的其他星域，雪上加霜的某些愚人？
红水不是奔着STA基地来的，红水的目的是冲溃当枢之下和新城区之间薄弱的屏障，让天灾可以吞噬更多的生命。
诺亚认为追责任何人都没有意义。
尤其当他走出基地，看到滔天血浪，在浪尖如履平地的男孩转回头，森冷的目光锁定了他。
男孩先他一步开口，说的是高维的母语：“001，你可知罪？”
他看上去六七岁的模样，话音跟唱歌似的，不像人类的腔调。
更加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外形——病白的肌肤如久病不愈，四肢和躯干都瘦弱得犹如饿殍。
支撑男孩发出声音的也不是声带，尽管他苍白的嘴唇在不断启合，诺亚却知道，这些话都不是男孩自己想问的。
——他是被强行催熟的坐标，连自己的意识都未能复苏，就成为了高维意志的载体。
“……是谁找到了你。”诺亚艰难地说回母语，“你都还没有长大。”
起、盛、衰、灭。
002——他的弟弟执掌其中的“起”和“灭”，而他操纵着世间的“盛”与“衰”。
“神衰”和天灾加速了东部星域由盛转衰的进程，但又因为诺亚的强行干预，使得摇摇欲坠的东部星域竟在悬崖边上定了下来，这才没到“毁灭”的地步。
现在不是002登场的时候。
是谁强行启用了他？
似乎听到他的心声，002伸出手指，远远地指向他：“你还要，与我们……为敌？”
黑发与白肤的对比更让他显得毫无血色。
仿佛一个描绘精致的纸人娃娃，惨白的底色上，是恣意涂抹的浓墨，深邃缁黑的眼眸静静看向诺亚。
无视了诺亚眼中真挚的恳求，002继续说：“这里，要，毁掉。这是，大家的，意思。”
“002还没有醒吧？”诺亚说，“002需要的蓄力时间远比我要长，他只会在起源和终结的时候出现才对。”
“与其说你是002，倒不如说——”
诺亚的嘴唇嗫嚅着，目光越过002的肩膀，却望向了他亲手筑造的高塔之上。
那是他千挑万选的议员。
窗台边的那张脸含有笑意，遥遥地对他挥手。那头粉红的短发宛如霞光，灿烂辉煌，美好无匹。
陆昀。
他的好友，他的知交，他的议员。
“陆昀借你和高维取得了联系。”
诺亚斩钉截铁地得出结论，看似是和002对话，眼睛却依旧定定地缩在陆昀身上。
不只是陆昀，还有他的老师陆衡，甚至是朵丽丝……
下一秒，朵丽丝的尸身却被陆昀从窗内举起。熟悉的金发女郎闭着眼睛，软绵绵的身体好像棉花娃娃，映着陆昀的笑容，高高地，被他从塔顶丢了下来。
浪尖一卷，很快把她吞吃入腹。
诺亚怔怔看着，头顶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涨成血色。
然而不只是朵丽丝，还有更多的议员，都被陆昀一一从塔上推了下来。他们有的还残留意识，于半空中回神，却被002虚空一指，转瞬湮灭成烬。
除了今天轮值基地的爱伦，其他议员都在陆昀和002的勾结下死去了。
亲眼见着如此惨景，诺亚再也无法压抑心中悲恸，怒不可遏地向高塔奔去。
002立即伸手拦他，但手指还没触碰到诺亚的身体，他倒更先一步痛苦地弓起了身。在他心口的皮肤上浮现出一个若隐若现的图腾，图腾泛光，透出薄薄的衣衫，刺眼得足与诺亚制造的“太阳”相匹。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闭上了眼。
炽光、荒夜、红浪、孤塔。
一切归于寂静，只剩尖锐的啸鸣从002的口中发出。他跌进红浪，煎熬不堪地在其中沉浮，浪水侵蚀了他的皮肤，露出鲜红的血肉和白骨。可是那阵光芒仍未褪却，反而游遁在广阔的红海，无数的光点逸飞如雾。
冥冥中，来自高维的母语响彻苍穹：
“终于，找到了，人类的领土。”
诺亚如堕冰窖。
它们激活了002这一坐标，即将降临在脚下这片东部星域。
“诺亚叔叔——！”
郁蝶尾的嗓音同时刺进耳廓，诺亚本能地转过头，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移去了“崩溃”塔。
她站在塔尖，单手扶着太阳——那也是诺亚四处搜集的，可以与“崩溃”相媲美的同属性能量。
诺亚错愕地看向她，郁蝶尾嬉笑着说：“您说外面很危险，我就立刻想到要和您并肩作战了。”
同时，还有各处废墟里钻出的人影，屏障内外，都有山呼海啸般的人声齐呼：
“诺亚大人，请使用我们的力量吧！”
他可以剥夺所有。
当剥夺的能量足以杀死002时，自然能拦截高维的降临。
爱伦站在人群之首，和郁蝶尾一样，他已经虔诚地合拢双目，静静等待诺亚的剥夺。
“我们可不想把所有压力都丢给您，”爱伦说，“当枢之下有百万完成二次进化的‘神衰者’，只要对您有益，请随意取用吧。”
诺亚僵在原地：“……即使沦为常人？”
爱伦轻笑：“甘愿沦为常人。”
“即使步向毁灭？”
“早该接受毁灭。”
“还有一件事，诺亚大人。”人群里传出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如果能活下来，我们可以和蝶尾一样叫您叔叔吗？”
郁蝶尾远远地抗议：“诺亚叔叔是我一个人的！”
少年却不理她，自顾自说：“我们也是发自内心想和诺亚成为家人的呀。反正我们现在都是白色头发，怎么看都是一家人，对不对，诺亚大人？”
诺亚没有推辞。
千万人的力量汇聚成比从前任何一次人造太阳都要盛大的光明。
诺亚的白袍蘸着血似的长河，漫天红云被光遏止，只能眼睁睁看他涉血缓步，将手伸向了002。
诺亚的每一寸皮肤都由内而外地透光，整个人都如一颗行走的光球，耀眼非凡。
金眸彻底褪成了白色，002于挣扎中和他对视，一刹那，心脏绞痛不已。
“我要拿走你的记忆、你的意识、你的力量。”
诺亚用母语说着，002怔怔看他。
“拿走记忆，是为了让你不带偏见地去看世界；
“拿走意识，是为了让你培养出自己的欲望；
“拿走力量，是为了让你不再重走我的老路。”
“当你做出抉择，就去STA基地最深层的实验室。这些都将封存在那里，除你之外，任何人不能得到。”
002颤声喊：“哥哥……”
诺亚愣了愣神。
却见002握住他的双手腾起黑雾：“——去死。”
陆昀和高维生命完成了交易。
他首先从诺亚这里套取002的信息，而后通过002与高维取得联系。
作为交换，高维将“第四维”能力的一部分赠予陆昀，并由他始，从此在陆家传承下去。
第一维是无限的直线。
第二维是长宽构成的平面。
第三维是高度加入形成空间。
这些都是人类可观察、可控制的。
而高维之“高”，便在于他们的“第四维”——时间。
那份能力，被陆家人记为“荷鲁斯之眼”。
陆昀还要求高维帮他颠覆了人类时间。
前所未有的历史由此创写。
在他一手缔造的历史里，第一联邦不复存在，自始而终，都只有陆家为帝的第一帝国领导人类。
同时，为了修补诸多缺漏，一切与“神启”“神衰”甚至“STA”和诺亚相关的信息都被模糊，一千个人的脑子里出现一千种真相，最直观的改写，便是“STA”从“Secret Theology Association”改变成“Special Therapy Association”。
研究“神启”的组织，最终成为一个神秘的医疗基地。
时间向前流逝。
东部依然封存。
待到见证真相的人类逐一死去，他们的后代渐渐习惯被遗忘，荒僻的东部星域只剩STA基地和六座高塔固守原地。
郁蝶尾和爱伦·迪克森不明去向，冯·维尔家族也记不起朵丽丝去了哪里。
“我什么时候说过，会把星域拱手让给它们。”
陆昀笑盈盈总结着这次作战：“我的目的一直都只是驱逐诺亚和002这两个异类，我们人类的领土，可不容外族觊觎。”
当002和诺亚玉石俱焚的那一刻，高维投放的两枚坐标就都不再构成威胁。
寄希望于外族，都不如依靠自己。
他的每一步都算得很仔细，甚至牺牲了对诺亚心软的朵丽丝。现在两枚坐标都不在了，即使高维还想入侵，那又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重新在宇宙里寻找人类。
至于把联邦改成帝国……
他毕竟为了拯救人类而牺牲了自己的挚友，只是拿一个皇帝的头衔而已，这难道很过分吗？
无论如何，
结局是人类的胜利。
而记忆里没有透露诺亚最后去了哪里。
他当然活下来了，并且带着002一起活了下来。
到此为止，就像大梦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