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从强制安眠程序中醒过来的时候，“厄运”正安静地、孤独地航行在蓝海之心星域。
他简直太熟悉这片星域了——没有大型天体，毗邻域外行星带，不知隐匿在什么地方的暗流和未知能量场在黑暗中张开着吞噬之口，等待着猎物葬身于此。在这个位置上，启明系的行星与太阳都成了冰冷的星点。
蓝海之心是位于启明系边界的“天国”，是永恒的虚无，启明系最遥远的一颗行星距离它也有二十个天文单位，跃迁场架设在它的周边，像不变的堤岸。
而如今，在这片平静的星域中却有着启明系中最难以评判的社会文明结构——行星联合理事会，简称：PUC。
不同行星上对理事会最早的记载各不相同，但大多无外乎两个愿意，一是政治，二是研究——前者选出代理，负责平衡各大行星之间的关系，后者就不太好说了。
毕竟蓝海之心那么大，研究基地建了一个又一个，搞什么研究其他行星也管不着，就算他们搞出反这样、反那样的项目，对于其他行星而言也属于眼不见心不烦的范畴。
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理事会藏在“深海”中，到底搞了些什么东西。
西泽唐为机甲取名厄运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它竟然不跟紧大部队、私自脱团跑到蓝海之心孤零零地找死，还因为此时德文辛正俯视着他，而他——刚从医疗舱中坐起来。
房间内的绿屏正实时显示着航道变化与外景影像，沉默地告诉他厄运已经在蓝海之心航行了至少一个标准日，重甲安安稳稳，看来驾驶员对蓝海航行极为熟练。
但此时不是称赞驾驶员技术的时候。胸口有点凉，西泽唐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衣服前扣正敞着。
他猛地抬起手往胸口腹腔到处摸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
“别担心——”德文辛冷冷出声，“芯片植入只是一个小手术，这里的设备很先进，没给你留下什么疤痕。”
就是没找到疤痕才要命啊。
西泽唐放下手，挨着扣上衣扣，边摇头边委屈地说：“将军，您还是不信我。”
德文辛操起手往胸前一揣，讥讽道：“我该信你吗？我家雄主经历的事情少，没什么戒心，你三言两语卖个惨，以为能蒙混过关？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西泽唐无言以对，遇上这么个疑心病他能说什么呢？不过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还是硬着头皮试探地问道：“那现在将军总该对我放心了吧？你给我植入的什么芯片？安全吗……我真的不想死啊。”
“现在放心了。”德文辛边说着，边随意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支着头继续看西泽唐的面色，语带戏谑，“芯片你不用担心，是军队里常用在出卧底任务的虫身上那种，我用过不少次，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这东西也算对你有点保护作用，你老实一点，我不为难你。”
西泽唐暗骂德文辛这只奸险老狼，稍一不注意，就着了道。
他听说过这种芯片，高隐蔽性，以躲过99.98%的扫描而闻名启明系军备圈，这数据至今都没有变化，不过它除了隐蔽以外，最重要的作用是瞬间致死的超强电伏——无论是植入哪个部位，除非彻底离开躯体，否则不管是否虫化，这玩意儿都能瞬间杀死一只强大的军雌。
保护……哼，如果死得痛快一点也算是保护的话。
西泽唐扣好衣服，从医疗舱里面钻出来，稍微适应两步后，岔开话题小心问道：“万森阁下呢？这么危险的地方您不会把他也带来了吧？”
正说着，气密门发出一声气音，二虫同时转头看去，万森正一边啃果子一边走进来，“唐先生，你醒啦？正好，接下来的行程我有点事情要问你。”
只见这只天真的雄虫端着一脸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的模样坐到德文辛面前，还把咬了一半的水果递给旁边雌虫。
西泽唐：……
德文辛狠狠咬了一口水果，发出一声“咔嚓”声响，瞥过来的目光锋利无比，西泽唐非常清晰地读出了其中的含义：别在雄虫面前乱说，后果你懂的。
西泽唐在另一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后手往大腿上一搓，摆出了一个极为认真听话的模样。
“阁下，您说。”
“是这样啊……这事主要是我个虫意愿。”万森有些犹豫地起了个头，脸上露出点踟蹰，“我呢——哎，这还要从唐先生你送来的那个密钥说起。”
提到密钥，万森便落寞地垂下头，语调变得略带伤感，德文辛伸臂把雄虫揽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西泽唐看得有些牙酸，忍着不舒服小心问道：“密钥怎么了？不知道有没有帮上阁下的忙……这事我一直挺后怕的。”
“这事还是多谢唐先生。”万森抬起眼睛看着西泽唐，目光有些湿漉漉的，“既然现在已经到了蓝海之心，我就直说了——唐先生的密令让我解开了一份文件，一份我雌父——斐斯曼林·佩格留下的日志文件。”
西泽唐的眼睛陡然睁大，难以置信地提高音量，“斐佩的日志？”
“是什么日志？里面说什么了？”话比脑子还快一步蹦出来，西泽唐才想起来自己面前的两只虫可还捏着自己的小命，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又抬手往脑门重重一拍一扬，比出个抱歉的手势，“不好意思啊阁下，主要吧……斐佩当年作为理事会的重要样本叛逃这事闹的挺大，不仅搞废了整个基站，还带走了很多实验数据，阁下现在是整个启明系的宝贝——手里再有这么个东西，这简直太惹眼了。”
说着，他往医疗室舱壁上的投影屏看了一眼，航道图已经开始显出附近的地标指示，这证明他们已经到了能接收到星域网络的地带。
“而且——”西泽唐收回视线，目光微闪，吞了口唾沫，“你们这么闯进理事会的地盘，我怕……”
万森奇怪地跟着看了眼航道图，问道：“怕什么？你是说PUC会对我们不利吗？”
雄虫天真地继续说：“其实是因为雌父留下的信息太少了，我的记忆又出了点问题，现在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寻找我雌父的踪迹——唐先生，你知道这对于我这么一只失去父爱的虫有多么重要吗？”
西泽唐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德文辛身上，意思是你这雄主异想天开，你要带着他找死别捎上我呀。
然而这只被启明系各大军部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大将军正捏着雄虫的手指玩，一会儿蹭一会儿捏，压根没关注万森的话有多么离谱。
西泽唐继续咽唾沫，“阁下，我没听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说……您的雌父，斐佩的踪迹？您的意思是他没死？那日志里面这么说的？这不可能！当年他带着资料直接从基地里抢了一架飞行器逃跑，还没到跃迁点就被蓝海之心的暗流绞碎了，追捕的虫还捞到了他的、他的……”
万森固执地说：“那我也要找到他曾经在PUC基地上留下的痕迹——没看到证据，我不信。”
西泽唐无语，而这只同样被传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雄虫还在天真发言：“唐先生，我想过了，你怎么说也算是PUC里有点身份的虫，你看怎么带我们混进去？你应该有办法吧？”
西泽唐：“不是，我——哎！我一个特使副官有什么身份地位？阁下，您这简直——”
强虫所难一词在德文辛瞟过来的幽幽目光中被吞回肚子里，西泽唐一脸有苦难言，蓝海之心养出来的特有的苍白脸孔活生生憋成了猪肝色。
万森自认为已经和西泽唐说明白了，揉揉眼睛，蹭在德文辛身上说困了，德文辛撂下一句让西泽唐好好考虑的话后转身离开，留下后者在背后咬牙切齿也无能为力。
二虫回到驾驶舱，气密门一关，德文辛又仔细查了一遍重甲上的设置后，才挑眉对一边安静看着自己的雄虫说：“雄主演技越来越精湛了，瞧把唐先生气成什么样了。”
万森狡黠一笑，“术业有专攻，还是让唐先生想想怎么回自己地盘吧，他不正拿手嘛。”
德文辛把万森压在放倒的驾驶椅上，捏他的脸颊，“坏心眼的小雄虫，连PUC的唐先生也能骗得团团转。”
万森抓着德文辛的手腕，嬉闹的神色却退一点，“上将，我觉得这个西泽唐的问题很大，不仅仅是想混进我们队伍里那么简单。”
“嗯？说说看。”德文辛就势躺在万森身边，隔空投下航道图放在面前，做好了认真倾听并随时准备为此重新布局的准备。
万森压下德文辛的手，摩挲着他的手腕像闲聊一样地说：“这次我只是一种直觉，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我总觉得西泽唐其实想让我们去PUC，他这一路虽然一直说要离PUC远远的，却总在不经意地透露那边的讯息，这不就是在钓鱼嘛。”
“唔，聪明。”
听到鼓励后，万森兴致很高，又说：“上将，其实你也看出来我这两天表现是不是比较夸张？”
他侧过身，直直地看着德文辛，眸光很亮，纯粹地不含一点杂质，“你刚刚还在忍笑，我都看到了。”
“唔……我的错。”德文辛往万森嘴上一吻，乖巧认错，“确实有点夸张。”
万森重重捏了一把德文辛的手腕，“哎呀，我那是故意的，我就想看看这姓唐的到底什么主意——你说我们都把他给骗这里来了，他怎么还不急？”
德文辛：“可能是因为我给他植入了防泄密芯片，急也没有办法。”
“不止。”万森语气笃定，“上将凶名在外，他敢来只身投诚，绝对不会是我们这两句威胁给压住的性子，虽然我们强行把他架上重甲，但这么老实老实听话可不是他们的做派，我不信堂堂启明星系的行星理事会，特使副官会是这么一副模样。”
话题越发严肃，德文辛也就收了几分想和雄虫亲昵的心思，仔细道：“这个我也注意到了，我们离开重甲的时间，他只查过一个位置程序的运行，应该就是他所说的微型木马，虽然暗示我们尽快离开索那特瑞星域，却没有点明要汇合主力舰队。路上一直表现不想再和PUC有所联系，态度却不强硬……有点意思。”
“别担心，你说的可能我们也要考虑进去，每一种可能性都要做好方案。”德文辛亲了亲万森的额头，“不管怎样，有了他，我们去PUC的地盘都会轻松一些，放轻松……不管遇到什么，我和你一起闯。”
这一句话没让万森放松，反而一瞬握紧德文辛的手，声音发紧，“上将——不然我们还是……”
返回一词哽在喉咙。
虽然他们现在有一个虚渺的目标——寻找解决雌虫精神海动荡方案，以此作为涉险PUC的旗帜。可万森很清楚，德文辛却是为他的目的而深入虎穴。
在索纳特瑞，上将已经因为他所追寻的“真相”而付出那么多，结果证明那些他看得堪比使命一般的“真相”不过是一个又一个阴谋组成的谎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