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脑中忽而想起昭元皇后曾说过的一句话,那语气满怀落寞。
“太子殿下乃烟芸之夫,陛下乃天下之主。”
尔虞我诈中的相知相惜与飞蛾扑火无异,若她再贪心一些,便会灰飞烟灭。
而若她止步于此,终其一生也只能瞧着她珍爱的火光化为残烬。
这深宫之事,多数人听闻后只是唏嘘叹息,念叨上一句皇家无情,可偏生就是有人自甘堕落,郁郁而终。
这一刻霍少煊却莫名懂了些许。
珍视之人近在眼前,明知对方身份尊贵,却又因过往的回忆而迷失自我。
为了那点对方给予的“殊荣”斤斤计较,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趁着对方失神,秦修弈眸光微闪,将另一封藏在奏折之中半展的信件往里推了推。
而后静默片刻。
“......少煊。”
他许久未等到霍少煊的动静,眼中闪过一丝心软,仰头看他。
“我知你心意,但总忆起过去的,并非只有你而已。”
他的眼神很温和,天生的笑眼有着攫取心神的诱惑,但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
霍少煊未能读懂眼底的情绪,只是心中忽而涌上一股冲动,未加思考,他弯下腰抱住对方,手指轻轻抚上秦修弈的背。
隔着衣料摩挲了一下对方纵横的伤疤,霍少煊低声道,“既如此,往后便不得再作践自己。”
“……好。”
秦修弈笑了笑。
——其实想说,不好。
就像如今。
你忧心是否会失去我,而我却只想吻你。
只要能换得一个相拥,即便以死在你怀中的姿态,都谈不上是作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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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
霍少煊并未歇在玄相殿,想了想还是去了趟谢府。
“我说霍相辅。”谢书年提着一壶酒,笑眯眯道:“哪有人消愁不借酒?”
“借酒消愁愁更愁......”霍少煊下意识接茬,旋即轻嘲一声,“更何况我哪来的愁?”
谢书年也不与他争论,只是挑眉询问了一声,“陛下近来可好?”
“那是自然。”
霍少煊捏紧了茶盏,低声道。
谢书年眯了眯眼,一句话在口中兜兜转转,又被咽了回去,转而说起了正事。
他做贼似的压低嗓音,“你在宫中,凡事受限恐怕不知......明盛近来屡次示好,恐怕另有所图。”
明盛势头正猛,亲近狼玄月无非是瞧上了兵力,明盛君主野心勃勃地想趁机攻打东江邺,即便不成,也打算先与狼玄月死死绑在一起。
如此一来,东江邺便不敢轻举妄动。
霍少煊若有所思地盯着虚空一点。
他们都得知了此事,贤亲王不会一概不知。
如今远峥元气大伤,兵权松动,他又险些损失名誉,绝不会一忍再忍。
所以……明盛那里,绝对有贤亲王的手笔。
谢书年点到即止,用酒杯碰了一下他的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霍少煊立即回神。
“近来可有心事?”
谢书年难得关切他,目光中带着探究。
或许霍少煊自己未曾察觉。
但在他看来,对方这些时日无比古怪,像是怀揣着心事,又像是被慑去了心魂。
以至于那张咄咄逼人的嘴都收敛不少……不过也不像是收敛,倒更像是被什么事所羁绊,根本听不进旁物。
就连凌厉的眼睛都常常蒙着一层暗光,不心中在想着什么。
霍少煊避开目光,并未立即开口,他倒也不是藏着掖着,而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并非不知怪异,更何况自己近日频频走神。
但霍少煊也想不出其中缘由。
“……无碍。”
不打算多谈,霍少煊叹息一声,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便起身同谢书年告别。
谢书年习以为常,懒懒地抬手一挥,吹了声清脆的口哨。
“若哪日想喝酒,在下随时奉陪。”
霍少煊没有回头,抬手挥了挥。
谢书年盯着他的背影,缓缓敛了笑意,纳闷地喃喃自语。
“真是稀奇……”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户部之事方才平息,明盛又有意来访。
明盛二皇子主动请缨,亲自造访狼玄月以表尊重,近日宫内正为了国宴做准备。
玄政殿内。
魏庭轩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慢悠悠道:“大吉。”
秦修弈将自己久未饮血的爱剑拿在手中,怜惜地反复擦拭,闻言头也不抬。
魏庭轩悻悻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不知是否是臣多心,相辅近日似乎心神不宁,陛下可知为何?”
陛下擦拭宝剑的动作一顿,旋即自嘲道,“若朕能懂他心中所想,何至于这般模样?”
这般模样?
他瞧着游刃有余得紧呐!
偏生某人却没这自觉,将剑收入剑鞘,状似乏力地伏在桌上。
“魏爱卿只瞧见少煊心神不宁,却瞧不见朕茶饭不思。”
魏庭轩凝噎片刻,他并不打算夹在这二位中间难办,于是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陛下,国宴在即,贤亲王那里……”
贤亲王即便在寺庙中,那双耳朵也不会听漏了什么消息,如今并未来信,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看似是因户部之事无颜面圣,实则是在等陛下的台阶。
而若秦修弈怠慢了丝毫,民间的流言四起,届时也正合他意。
若是换作渊帝,恐怕的确拉不下脸面,但兆安帝,最不缺的就是脸面。
秦修弈随口问道:“少煊如今身在何处?”
若是以往下朝,对方理应会来玄政殿与他一起,今日却久不见人影。
魏庭轩嘴唇动了动,嗫嚅道:“......似乎与谢大人出宫了。”
“......”
秦修弈倏地起身,面无表情地朝门外走去。
魏庭轩吓了一跳,连忙跟上:“陛下,莫要冲动!”
“撤回盯着寒蝉寺的眼线,安排人去各个关口探探风声。”
秦修弈回头,脸上却没了玩笑之意,低声嘱咐。
“摆驾寒蝉寺,接贤亲王回府。”
第64章 明盛来访
当沉静的湖面迎来一阵经久不散的风,便再难归于平静。
涟漪荡漾,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几日忙于国宴,霍少煊与礼部商议此事,勉强将心中的不安压了回去。
秦修弈近来密切关注几大边关的风声,以防他国突袭。
如今手握重权的两位大将,一位是远峥大将军,另一位则是镇北大将军。
再往下便是四大名将,青安、邺勇、沧骑、落骁。
前缀为城中一字,后缀乃陛下赐字。
不过玄峥营较为特殊,它与其余常年驻扎边关的军营不同,分散于各处,可随意调动,所以葛将军才能常年留在玄京,除非领旨出征,否则不会离京。
不过,这里头也少不了贤亲王授意。
不知秦修弈是否忧心于此,近来并不似以往轻松,虽说仍笑意盈盈,满口“少煊”。
但再未做出先僭越之举,仿佛后知后觉“君臣之仪”。
这短短数日的相处,才令霍少煊明了,此前陛下待他是何等的殊荣。
“......相辅霍?”一道迟疑的嗓音响起。
霍少煊立即回神,面不改色地接茬:“嗯,那便依陈大人所言。”
陈易民神情为难,目光下移:“这......相辅可是身体不适?”
霍少煊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觉手中的名册已被自己捏得褶皱不堪。
他下意识松了力道,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火气。
陈易民自从遭受无妄之灾后,行事便愈发谨慎,一瞧霍少煊这样的态度,心中顿时咯噔一下,犹豫着问:“莫非是下官办事不利,令大人......”
“是霍某失礼了。”霍少煊截了话头,主动先朝他一拱手,低声道,“许是昨夜未曾休息好,方才一时不察走了神,还望陈大人见谅。”
陈易民连连摇头:“大人言重了,国宴当前,还需保重身体。”
“多谢陈大人关心。”
霍少煊并未多留,离开礼部后,原本打算回玄相殿。
但他走到半途,脚步却缓缓停下。
脑中闪过秦修弈托腮瞧他的模样,霍少煊薄唇轻抿,换了个方向,抬步朝玄政殿走去。
可行至玄政殿,守在门前的汪公公见他来了,却动作一顿。
“霍相辅。”汪公公回过神来,连忙行礼。
霍少煊弯腰虚扶一下,眼神朝殿内看去,低声道:“劳烦汪公公通报一声。”
“这......”汪公公神色为难,迟疑道:“陛下如今并不在殿内。”
霍少煊骤然一愣。
汪公公似乎极为奇怪为何霍少煊不知。
“国宴当前,陛下去玄坤殿巡视一翻后,便与魏都统一道儿去了贤亲王府。”
一股极其强烈的情绪翻涌,霍少煊的心逐渐沉入谷底。
汪公公见他久久未曾开口,小心翼翼道:“……相辅这是忘了?”
秦修弈并未与他提起。
这种无理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霍少煊立即闭了闭眼。
对方乃一国之主。
要做什么,难不成还得事先跟他报备不成?
霍少煊缓了缓神,朝汪公公淡笑道:“是啊,这一忙便忘了,多谢汪公公提醒。”
汪公公连连摇头。
霍少煊转过身,脸上的笑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他抬手轻轻拂过心口,却挥不灭其中的无名之火。
霍少煊随手扯过一根树枝,紧紧攥在手中,粗粝尖锐的前端划过指腹,带来一阵痛楚。
莫名地心绪令他愈发不安。
究竟......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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