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墨能够想象到段轻舟口中说的穷是吃不起饭,是当街要饭,可却没想过会到此种地步。
易子而食......如果不是因为太傅,他怕是永远不会知道这些。
自从被废后的这两年,他杀过很多人,从最开始的手抖颤栗到后来可以眼都不眨,一个人死在他面前于他而言如饮水一般平淡。
那些人的生命就像手里一块绸缎,肆意划破。
可他此刻真真切切看到这种惨状,心里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涌上来,难言。
许是内心仅剩不多的良心作祟吧。
为何周国已经遍地饥荒边野,王都却依旧繁华三千?
太傅:“殿下如今可知道臣当初为何说出那番话了?”
“墨知道了。”
当他看着地上那些孩童尸骨时,就已经明白了。
他从前只知道权利,有了权利可以肆意拿捏他人生死,报仇雪恨,死死将他人踩在脚底,再也不必被欺负,不必再忍受屈辱。
可却不知,一个上位者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无数的百姓。
……
在回去的马车里,段轻舟与少年推心置腹。
开门见山,不偏不倚正中命题,“三王子相屏山在诏狱中死去,臣验过,死于蛊毒。”
段轻舟神色平静,声音低醇磁性,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臣知道是殿下所为。”
他竟然知道了!
少年心狠狠的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抬头盯着面前的人,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广袖下的手指攥成拳,额头青筋毕现。
漆黑眸子笼罩了一层阴翳,似乎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仿佛只要男人说出一句指责的话,少年便会如同暗夜中的猛兽一样扑向他,然后掐断他的脖颈。
段轻舟被他眼中杀意瘆了一下,这便知道,即使轮回,重鸾嗜血的本性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杀了相屏山无可厚非,报仇也理所应当。但殿下面对生命不能麻木,不能滥杀。”
他竟然没有责怪自己?相墨不可置信的怔住了,心情大起大落。
接下来男人的话,更让他心跳如雷,如同被扔下悬崖,“就如同那只殿下答应过要为它好好处理伤口、最后却成为一道菜肴的白鸽。”
“白鸽与相屏山不同,它没有伤害过殿下,是完全无辜的。可殿下还是把它放在瓶子里、任由它挣扎流血而死。”
“可殿下喜欢杀戮,所以它也要死。”
段轻舟最后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让人心惊胆战。
听到男人语气平淡的揭开他内心血淋淋的扭曲与丑恶,相墨眼里漫上恐慌,连同嘴唇都发白。
他嘴唇颤抖起来,拽住男人的衣袖,不住的摇头,“不是!不是这样……”
他开始害怕了。
太傅竟然都知道!
段轻舟松开了怀抱,将少年推开,表情变得冷漠起来,直勾勾的看着面前的人:“是吗?”
他的目光像是能看透人心,对视的一刹,那种极度的恐惧,让相墨内心战栗。
几乎恼羞成怒一般,他扬起声音反驳,“不是!”
他在害怕,害怕刚刚拥有的一点温度在眼前流失。他知道自己不想失去太傅……
在男人那让他心脏酸涩的冰冷目光里,他闭上了嘴,慢慢的眼皮耷拉下来,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良久,他垂眼突兀笑了一声,“是,都是我做的。”
下一刻,他抬起头,死死的盯着面前的男人。
脸色发白,眼神却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阴狠,“三王兄是我杀的,死前他七窍流血,爬到我腿边哀求我,我只觉得恶心和快意!白鸽也是我弄死的,最后悔的是被太傅看见了,我只后悔当时没有做的隐蔽些。如太傅所见,我喜欢杀死活物的感觉,我没有人性,早就不知道什么是仁慈,我麻木残忍!”
“……太傅满意了吧?”
他语速很快,几乎自虐一般的说着,浑身的怨怒愤恨都激荡在胸腔。
声嘶力竭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忽然觉得脸颊有点痒,抬起那只被挑断手筋的废手去碰,指腹却摸到了一滴冰凉。
相墨恍惚的看着自己指尖的眼泪,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他又笑了,眼底压抑着泛滥的泪光。
完了,彻底完了!
他又是只身一人……太傅想要仁君他做不到,所以他要被舍弃了。
骗子!
到底都是骗人的!
段轻舟眸光微闪,看着少年脸上那滴无意识便流下的泪,心底蓦地柔软,一把将瘦削的少年揽在怀里。
就在男人拥住他的那一刻,相墨神情呆愣,脸上还留着没来得及褪干净的偏执与怨恨。
隔着衣料可以感受到的温暖,让他整个人都僵硬无比。
没人发觉,他广袖下,那已经从伤痕累累的手腕处皮肤下爬出来的一条血色蛊虫又在霎那间被他硬生生捏死在手里。
染了一手心血。
段轻舟的声音似乎带了笑,声线让人沦陷的温柔,“六殿下真傻,男子汉大丈夫的哭什么?”
“害怕臣会就此远离殿下么?”
说完这话,就感受到少年微微一颤。
他将少年拥的再紧些,“臣没有经历过殿下那样的屈辱苦难,又如何能强求殿下以德报怨、善良干净如白纸一般?”
“臣只是怕殿下用血喂养那些蛊虫,最终会反噬;怕殿下杀人多了,会漠视生命,渐渐变得丧失同情心、麻木不仁。”
第三十七章 殿下将来定会统一九州
相墨心头一颤。
太傅说…不厌恶自己……
太傅……是在关心他吗?
“让殿下出王都走这一遭,便是想让殿下看看如今的周国受灾的地区是如何的光景。”
“因灾祸战乱而无家可归的难民、无数的百姓,他们都需要一个贤德的君王。若君主荒诞不作为,官官相护,贫富悬殊,国家是如此之丧失人道的惨状,殿下今日有目共睹。”
段轻舟说着,安抚一般轻轻拍着少年的后背,是没有察觉的温柔。
“今日看见殿下对百姓有怜悯之心,臣很高兴。”
“臣是殿下的老师,不会介意殿下的不完美,愿意陪着殿下改变,臣相信殿下一定会成为一个泽被苍生的仁君。所以,臣不会远离殿下。”
男人的眼神是那么的包容,一字一句都笃定且温柔。
相墨心中像是被狠狠敲击了一下,让他在那一瞬间有些耳鸣。羽黑的睫毛轻颤,广袖中手指捏的泛白。
太傅什么都知道了,竟然还对他说……不会离开他!
他猛然抓住男人的袖子,像是溺水时抓住的唯一的浮萍。不再伪装成那副乖巧样子,阴沉沉的盯着男人的双眸,红着眼,语气恶狠狠的逼问,“永远都不会?”
段轻舟这时才觉得相墨的表情是真实的,不再虚伪,在自己面前露出了最真实的一面,像一个缺爱的孩子。
他回应了少年,温柔而坚定,“臣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相墨自知心狠多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像他那冷酷薄幸的父亲,他一直觉得这就是帝王家的子孙必备的生存方法,从来没人教过他心软与善良。
直到太傅的到来,告诉他要做仁德的人,告诉他只是担忧他被蛊反噬,对他说……永远不会离开他。
相墨感觉四肢都被太傅刚才的拥抱捂热了,温热的血流经心脏,冲刷了断手那个雨夜留下来的难以驱散的寒。
好像在八岁那年死去的自己,又活了回来。
心里一角被撬开,有亮光驱散了一些阴霾,渗透进温暖与一丝丝的酸涩与甜蜜,让他感到陌生,且依恋。
这世间怎么会有段轻舟这样好的人呢?
太傅,只属于他的太傅……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马嘶,马车剧烈摇晃一下,车外便传来了兵器相击的声音。
“呲啦——”仿佛可以看见火花飞溅。
接着便听到赶车小厮的嘶吼,“殿下,快跑!有埋伏!”
段轻舟眸色一下冷沉,“有人知道了我们的行踪,想置我们于死地。”
一只箭穿透车窗射了进来,直直的射向相墨的喉咙。
段轻舟几乎是下意识的将少年护在怀里,一只手抓起茶杯使那夺命一箭偏离少年一寸。
瓷器与金属相抵,一声刺耳的滑擦声尖锐的几乎穿透耳膜。
“走!”
男人拽着少年便冲出了马车,抽出腰间别的佩剑,削落飞来的流矢,这才看清了被包围的现状。
那个赶车的小厮此刻正与刺客缠斗,刀刀狠辣足以见得不是简单人物。
可敌人来者众多,毕竟寡不敌众,显得弱势。
相墨握住手中的袖驽,瞄准后,迅速射出,一只锋利涂毒的箭矢“噗”的一声从后背扎进了那个刺客的心脏。
一击毙命。
因为平日里常练习,他的袖弩用的非常熟练,动作干净利落,杀人不眨眼的冷酷。
段轻舟横扫了一眼冲过来的黑压压一片的黑衣刺客,少说也得上百人。这些人身手敏捷杀意极强,一看就是顶尖的杀手,每一剑都冲着相墨来,很明显想要相墨的性命!
眼神冷若冰霜,“殿下,抓紧臣。”
“玄湖三点,大象为千,破!”
段轻舟手中的“鹤唳”剑挽出冰蓝的剑花,冷芒刺骨,卷起寒风,地上的枯叶都凝出了冰霜,看着易碎通透的水蓝色剑身却扬起排天倒海的气势,剑招狠戾凌冽,夺命只在一刹间。
寒气逼人,幽蓝色剑光速度快的让人只能捕捉到残影。
短短几刻,相墨心里已然翻起了惊涛骇浪。
就听骤然响起的接二连三的“砰”的倒地声,混合在血液从脖颈喷涌而出的“噗呲”声。
那些黑衣人捂着喷着血液的脖颈,眼睛凸起如铜铃般大,死不甘心的目光狠狠盯着那个一身白衣不染纤尘的男人,触目惊心的骇然。
相墨好像被震撼晃的几乎怔愣,脸上一片不可置信,没人注意到他渐渐幽深的眸子,手指微蜷。
太傅竟然有这般厉害的功夫!
太傅手里这极为漂亮的水蓝色长剑一看便知是柄宝剑,剑身细薄又锋利,出鞘时锋芒毕露,怕是周王武库里也难寻。
而他用剑招更是不似寻常,带着一股寒气,反倒像是那些炼丹修真之人……
是了!
太傅虽看着满身书卷气,说话时斯文谦和,可那双眼却骗不了人。
那双桃花眼里藏着文人没有的冷戾和杀伐果决,气质矛盾又吸引人,他第一次见到时便觉得绝不简单。
只是,这样的人……
不知想到哪里,少年眸色微冷,垂下眼睑收回思绪,再抬头又变成那副内敛的样子,“有太傅在,墨竟不怕这些刺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