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秉临走时,还给卫寂留下了八篇自己写的策论,这是他押的科举策论题。
科举押题早已不是新鲜事,发展至今还生出一批专门干此营生的儒商。
皇上出的策论大多是古今之弊病,若正值这年施行改革,那题目多半与新法有关,押题就会容易许多。
但即便压中题目,未必能一举高中。
纵观那些能押中的科考,鞭辟入里的文章大把,花团锦簇的文章也大把,门槛反而被抬高。
想要在一众深雕细琢过的策论中出彩,不仅要博学,还要有深刻的见地,与超出常人的神鬼之才。
许怀秉以字见长,名头在外这些年,没有写过一篇策论。
世人都知道他有才情,却不知道他的文字功底也这样深厚。
卫寂捧着那八卷密密麻麻的策论,原本只是扫了一眼,看到里面的内容,不自觉坐到梨木椅上,细细读了起来。
许怀秉的字真有魏晋之风,笔法精妙,行云流水般自在洒脱。
在茶寮时,许怀秉说帮他入仕,卫寂并没有当真,没想到他竟真放在了心中,写出这样的文章供他参考,还一写便是八份。
卫寂捧着策论,如捧烫手山芋。
许怀秉将他弄糊涂了,他想不通许怀秉为何要这样做。
-
下午东宫的人来请卫寂时,他正伏在案桌上,看着那几卷封上火漆的策论。
卫寂只看了几行,便强行将目光从纸上拔下来,然后卷起来,封了火漆。
他相信,许怀秉送他八卷策论,不是让他作弊,应当是供他参考,为他下笔开拓思路。
卫寂不看,倒不是怕被许怀秉的策论影响,当然他有些担心。
但最主要的是,他过不了心中那关,总觉得读了看了,便受了许怀秉的恩惠,也是变相应了他的求娶。
卫寂回神他对小厮说,“你与那人说,我马上就好。”
小厮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卫寂将策论放到长条的木盒之中,整了整衣衽,便匆匆出去了。
-
走到门口,看到那辆巨轮高顶,套着两匹红棕大马的车,卫寂心中一惊。
这不是太子殿下的车辇,怎么派这辆过来接他?
姜檐的辇规格要比寻常马车大一些,内置着矮几,以及镂雕的火炉,软垫都是贡缎。
卫寂坐进车内,东宫派来的小太监隔着车帘软声道:“食盒有点心,殿下给您备的。”
卫寂道了一声谢,打开食盒,里面是码得整齐的精致果点。
在大庸,人避马车。
因此这一路行得极为顺畅,只是路线不太对,不是去东宫的路。
卫寂心中虽有疑惑,但并没有多问。
行了一盏茶的工夫,车辇停到了公主府。
小太监搬来踏凳,请卫寂从车上下来,又带着他穿过抄手回廊,过假山,绕进暖阁,上了二楼。
姜檐早已经等在里面,他是个急性子,站在楼梯口朝卫寂抱怨,“怎么这么晚?我方才与你招手,你都不理我。”
“臣没看见。”
到公主府,卫寂哪里敢东瞧西看,一路是垂着眼来的。
姜檐没再说什么,倒是阁内传来姜筝慢悠悠的声音,“小卫来了?”
卫寂进去后朝姜筝行礼。
姜筝坐在贵妃榻上,旁边的昭文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她脸蛋被火烤得红扑扑,头发却有些凌乱,还斜插了一支红梅。
方才昭文趁着两个人大说话,偷偷在姜檐头发里塞了不少梅花瓣,被姜檐发现后好一通教训,鬓发因此乱成了这样。
看见卫寂,昭文扑过去要他抱。
不等她挨到卫寂,姜檐揽臂将她一把抱起,另一只手去拉姜筝,“你们都出去。”
姜筝从他手中接过宝贝女儿,别有深意道:“行行,我们出去,一会儿大夫就到了,把人藏好一点。”
姜檐面色一红,嘴上却嘟哝着,“不用你管。”
说着将姜筝跟昭文关到了门外。
昭文不甘心地拍了拍房门,“舅舅。”
“乖,我们回去,别打扰你舅舅跟……”
姜筝故意没说后面的话,抱着昭文离开了。
姜檐狠狠地磨了磨牙,一转头见卫寂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脸上的凶相一敛,闷头坐回到贵妃榻。
卫寂不解其意,“殿下怎么叫臣来公主这里?”
姜檐拽过软枕抱在怀中,揪着软枕垂下来的流苏,瓮声瓮气地说,“看病。”
卫寂的心提了起来,“殿下病了?”
“给你看病。”姜檐抬头,幽幽地看着卫寂,“迟迟不分化总得有原因罢。”
卫寂顿时像被人摁水中,一种说不清的窒息感漫上来。
姜檐并未察觉到卫寂的异常,还在问卫寂今日身体有没有变化,比如高烧、嗅觉变得灵敏。
卫寂抿着唇,摇了摇头。
姜檐拉过卫寂的手腕,又开始给他把脉。
自然是什么都瞧不出来,因为姜檐根本不懂医,摸了卫寂的脉管一会儿,他又将手搭在自己腕上。
两者的区别,姜檐压根分辨不出来,倒是把卫寂弄得很紧张。
无论是姜檐,还是许怀秉,自知他有可能会分化后,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这让卫寂很不自在,不由想起当年卫宗建教他骑马一事。
对方越是盯着他,他越是惊惧不安,手脚都不知放哪儿。
如今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好似他不赶紧分化,就会辜负旁人的关怀。
卫寂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然后藏到了袖中。
见姜檐看了过来,卫寂喉口发紧,“臣觉得自己如今这样很好,并不是很想分化。”
姜檐眉头夹了一下,“你这是什么胡话?”
卫寂没说话。
姜檐继续训斥,“饿了食饭,渴了饮茶,病了便该看大夫,这事怎么能任性?”
见卫寂脸色有些白,姜檐的声音忽地低下来,“你是怕不能分化,我嫌你,你才讳疾忌医?”
“真是胡闹。”姜檐硬邦邦说,“我又不是那样的人,你以前……我不也没有说什么?叫大夫来看你,是想知道哪里的错处,若不能分化,会不会有什么损伤之处。”
就像出疹子似的,疹子闷着长不出来,人一定会高烧。
卫寂不分化是小,若是因迟迟不分化,伤了身体怎么办?
未料到姜檐是这样想的,卫寂不免有些羞愧,垂下眼不好意思看他。
“大夫是一定要看的,你与我撒娇也没用。”姜檐拽了拽卫寂的衣袖,“把手拿出来,不许你藏起来,我还诊脉。”
听到这话,卫寂呼吸一滞,头垂得更低了,手也不自觉往袖里拢了拢。
姜檐又拽了拽卫寂的袖子,直勾勾盯着他。
卫寂耳根几乎要滴出血,隐约间他闻到一股味道。
第25章
那股味道很奇特, 横冲直撞地钻进卫寂鼻腔,让他大脑空白了片刻。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鼻塞许久的人,突然通了气,世间的一切忽然能用嗅觉形容。
在纷杂的气息中, 有一缕气味鲜明而张扬, 直接占据了卫寂所有感官。
没有持续太久, 几息过后, 世间恢复正常,卫寂再也闻不到那股气味。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拉着脸, 明显不满的姜檐。
在卫寂愣神的那几息, 姜檐去抓他的手,卫寂无意识地侧了一下身, 他在追寻那股气息, 但在姜檐看来是在躲他。
姜檐又羞又恼,“我只是想把脉, 不然你以为我做什么?”
卫寂一个激灵回过神,“臣……”
他刚吐出一个字, 门外便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草民章鉴, 来此为贵人行医。”
卫寂与姜檐齐齐朝门看去。
姜檐恢复正色,低声对卫寂道:“一会儿别出声,他若问你什么, 你附耳与我说。”
不等卫寂回答, 姜檐起身放下暖阁里四面的幔帐, 让卫寂待在幔帐里面, 只露出小半个手臂,衣袖微挽。
姜檐在卫寂手腕上盖了一层薄纱, 这才让外面的人进来。
隔着幔帐,卫寂看到房门被人推开。
一个男子走进来,低头朝姜檐福了福身。
章鉴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当朝太子,公主府派人请他来,只说是有一位贵客要他看病。
进来就见一个眉长目深的英气少年,锦服华裳,金尊玉贵,看起来很是不凡。
章鉴躬身朝他正要作缉,对方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些虚礼便免了,你瞧瞧他是怎么回事?”
章鉴走到幔帐前,道了一声‘得罪’,便俯身将并拢的食指与中指摁住盖着薄纱的腕上。
姜檐一错不错地盯着为卫寂把脉的章鉴,面上浮现紧张之色。
见章鉴将手移开,姜檐忙问,“怎么样?”
章鉴如实道:“公子的脉象平稳有力,身体很康健,并无不妥之处。”
姜檐皱起眉,有些怀疑章鉴是半吊子的医术,不然怎么连卫寂分不分化都诊不出来?
看出姜檐不悦,章鉴眉心一跳,又说,“公子是问他分化一事罢?”
他是专看此科的,找来他的都是即将分化的阴坤阳乾,或是想要分化,求他妙手回春的。
“我观脉象,这位贵人已过了分化的年纪,但脉动圆润如珠,寸口来往之间直而长,这是分化之兆,敢问公子,里面这位贵人年岁几何?”
把脉自然是把不出年岁,但章鉴不是瞎子,从幔帐看那人的轮廓,哪里是十三四的小少年?
姜檐:“十七。”
还有六个月零五日,卫寂便十八了。
听到这个年岁,章鉴压下眉梢,将手又探到了卫寂的脉上。
姜檐见此情形,心口一紧,“他怎么了?”
别说是姜檐,就连卫寂也有些担心,脉搏都变了。
章鉴赶忙安抚,“不必担心,贵人可能是体质特殊,所以分化晚了。”
姜檐拧着眉追问,“他五年前就有分化征兆,不知怎么回事迟了这么久,你诊脉诊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