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举动无疑是在雪上加霜，顾岚之紧闭双眼抿着嘴，口腔里满溢的血气几乎要喷薄而出，萧子毅终于察觉出了顾岚之的不对劲，连忙松了手。顾岚之身子犹如破布，摇摇欲坠，萧子毅扶着他的胳膊刚打算询问，顾岚之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喷出一大口血来。
他猝不及防的就往前倒，萧子毅神色慌乱，也顾不得血污，连忙用身子接着顾岚之向前倾倒的趋势，用手臂紧紧拢着顾岚之残破的身躯，嘴里焦急的呼唤：“你怎么了？你醒醒！”
萧子毅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了好似远在天边的叹息。
第102章 梦
顾岚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了自已小时候与母妃商量想要习武的时，记忆中，母妃是无奈的，但满眼都是藏也藏不住的溺爱，他记得，他的母妃生的很美，一双桃花花瓣一样的眼睛闪着纯净璀璨的光芒。他嘴角挂着温和而缱绻的笑意，他捏着他小小的手掌心，指着掌心与指节链接的位置，说着：“阿阑若是习了武，这上面就会被磨出很多大大小小的水泡，水泡破了以后会很痛很痛，阿阑会害怕吗？”
他记得他很坚定的摇摇头，说他不怕。
其实他是怕的，尤其是第一次习武的时候，沉重的木桶提在手上都要费好大的力气，他还要扎着马步提着这个水桶站很久。他第一天手上就磨了很大的水泡，为了能让它快点好起来，彭大人用一根缝衣服用的针上火燎过之后把它戳破了，里面透明的汁水流出来后，从小锦衣玉食的顾岚之差点没疼的流出眼泪。
但他忍住了，因为他告诉了母妃，他不怕吃苦，他是男子汉，不能随便掉眼泪。
但其实他回宫以后卧在小小的被窝里时还是委屈的哭了。因为习武真的很辛苦，但他想保护母妃，那是她最敬爱的人。
后来他大了，认识了更多真心诚意待他好的人，他想要保护的人越来越多，他想让大家因为有他的存在而变得更幸福。
美好的回忆如同染了糖色的皮影戏，甜到人心里去，却从是隔着一层不真切的帘子，影影绰绰的，总觉得这些事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个旁观者。
糖膜在故事进行到他与萧子毅从留仙山上下来后应声而破，碎成了一块一块拼凑不起来的碎片，碎片里倒映着一遍又一遍离他远去的那些美好，留下的只剩下无尽的灰暗与绝望。
他看到自已又重回了宫中，回到了那个他长大的，万分熟悉的地方。他摸索着昏暗的回廊，摸过金碧辉煌的廊中装饰，一路慌忙的往母妃的宫殿中赶去。
夜晚裹挟着喧嚣的雷雨泼洒在这片华丽又虚伪的土地上，沁湿了他长袍的下摆，袍上娟秀着名贵而尊贵的龙纹，被雷光照射上去后栩栩如生，如同悲悯的神明想要摆脱这不堪的凡尘俗世。
顾岚之歪歪斜斜的跑进了他母妃的寝殿，寝殿点了非常非常多的红烛，红色的蜡油被热烈的火光燃尽后流了一片，如鲜红的血液般触目惊心。
他心心念念的母妃穿着她惯爱穿的一身白衣，梳了好看的发髻，发髻上却一根发簪都未曾佩戴。她的身后与他之间隔着不知道多少层纱帘，纱帘被狂风卷起，掀得老高，帘尾重重拍打在苟延残喘的烛火上，一点就燃，火光把中间的母妃照的投出了一圈莹白的光，好像下一刻就要如画中仙人一样驾云而去。
顾岚之拖着沉重的脚步，说不上体面的连滚带爬的往那边走，他费力的呼喊，可声音似乎是被棉花堵上了，闷闷的，被闷雷声一声盖过一声。顾岚之焦急的看着高高站在高台上的母妃，嘴里大喊着不要。
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人在呼唤她，他的母妃缓缓的转过身，乌黑浓密的长发被吹的飞扬起来，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顾岚之捏紧的心口嚯的松开了一下，他拼命的摆动双手，可那些不长眼的纱帘就像活过来一样，一层一层的往他身上盖，如同潮水一般要把他淹没。他一度喘不过气，却依旧奋力的拨开盖在他身上的纱帘，想要看清楚母亲的脸。
母妃转过来了，他却被厚重的纱帘格挡了视线，从透出的缝隙中，她看见了母妃无神的双眼，和满面的泪水。她一贯是个爱美的女子，如今脸上却白的没有一丝血色，鬓角的黑发还掺杂了几笔浓重的白色，这抹白色深深的扎在了他的眼中，就这一晃神的功夫，他就再也看不见母妃的样子。
他的身子如坠冰窟，倾覆的冷水灌入了他的整个耳道，他听到水面上传来母妃带着哭泣和沙哑的悲鸣：“阿阑，我太累了，为了你，我活的太累了……”
然后就是一句一句不间断但十分连贯嘈杂的呼喝声，震动着他的耳膜：“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要是没有剩下你该多好……”
他的身子被潮水不断的吞噬，他恍惚的飘着，双眼无波无澜的看着头顶的水面。
是啊……如果没有我，母妃可能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残破不堪的身躯直直向下坠落。
“三殿下……三殿下……”
一个语调冷淡语气却十分温柔的男声冲破了那重重刺耳女声的呼喝，如同一双温柔的大手，轻轻的覆盖上了他的双耳，让他逐渐听不到了那些声音。
顾岚之重新睁开了疲惫的双眼，面前的人早已不是母妃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他另一个珍而重之的人，他的挚友，也是他藏在心底里很深很深的人。
那人如墨的眸子看着人的时候，总是专注的，仿佛他眼中的世界只有你一样。他说话时，眼神十分认真，他会认真听你说的每一句话，理解你说出的每一句意思，他十分珍重对他而言重要的人内心的感受。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明明，他自已也过的很苦了……
面前的萧子毅不似以往那般绷着脸，他的眉眼舒展，嘴角也微微向上弯着，是一个让人十分安心的笑容。
其实萧子毅的面相并不十分冷硬，他生的很像他的父亲，是一种带着股书卷气的儒雅感觉。若他不是总板着一张脸，兴许早就有很多姑娘倾慕于他，他也早该成家，有了自已的孩子，以后也会有自已的孙子……
顾岚之轻轻抬起手，附上萧子毅的脸颊：“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让你成家，我也不想看你儿孙满堂，如果这样，如果这样……就好像以后的生活我完全没有参与的必要了一样，我不想这样……”
他知道面前的萧子毅不是真的，是他臆想出来的，他知道面前的一切都是梦。
“我就是这么自私，我想把你拴在我的身边，让你眼里只能有我，只能看我，要守着我一辈子……”
既然是梦，就让让他，让他就这一次，稍微任性一下。
看着面前的萧子毅依旧温和的脸，他垂下眸子，把对方的脸如捧着珍宝一般，轻轻的捧到自已面前，小心翼翼的吻了上去。
第103章 浮萍一生，因果报应
亲吻是没有实感的，萧子毅也是虚幻的，触碰到的一瞬间，萧子毅就如尘烟一般飘散开了。他突然觉得脑子沉重的厉害，几个回转，他在睁眼，就发现自已站在了原地。
这是一个他不算眼熟的地方，但这个场景他却很熟悉。这是个战场，兵荒马乱，尸殍遍野，到处都是悲鸣和哭嚎的声音。
远远的，一个熟悉又稍显稚嫩的身影提着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刺穿了面前一人的咽喉。他的满身都是血，血色已经浸透，分不出他的皮肤究竟是什么颜色的。他踉踉跄跄的站在那里，用那把黑色的剑杵在地上，勉力支撑着自身的重量。
黑色剑身在高速的颤抖，顾岚之觉得腰间滚烫，低头一看，白泽在剑鞘中也不停的在震颤，似乎在焦虑同类的处境，又似乎隐忍着一股杀意几欲要出鞘。
顾岚之心下一沉，那个站在尸山血海中的少年，是子毅，是他的子毅。
他想也没想抽出白泽就迎了上去，快速解决了萧子毅身周要指他于死地的敌人，回过神时，就见萧子毅用一只手死死捂着腹部的一处贯穿伤，伤口汩汩往外冒着血，与身上的血污融合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顾岚之微弯下腰，注视着比他低一截的萧子毅涣散的双眼：“你还好吗？”
萧子毅努力的闭了闭眼，抬头看向顾岚之，迷迷糊糊的喊了一句：“三……殿下？”
“对，是我。”顾岚之眼含喜色，拽着萧子毅的胳膊：“这里危险，我们走。”
谁知他们一步还没迈出去，萧子毅瞳孔一缩，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把他推到了一边，只听耳畔一阵利器没入皮肉的声音，在抬眼看，萧子毅瘦弱的身子上横七竖八插了好几只箭矢，有一只正中胸口。
大口大口的鲜血犹如不要钱一样从萧子毅的嘴里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双腿似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直直向后栽倒过去。
顾岚之膝行着把人接下，惊恐的双眼里溢满了泪水，他徒劳无功的一下一下用手心擦拭萧子毅嘴角不断流出的血液，嘴里毫无逻辑的安慰着：“没事，没事，你不会有事的，我会救你的，我有很多很多办法，你不能有事……”
萧子毅丢下了手里紧握不放的龙啸，用脏兮兮的手捏住了顾岚之在他脸上乱擦的手，在他白净的手背上捏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
顾岚之瞬间就不动了，他怕他无措的动作会让对方的伤势更严重，可嘴上依旧没停着，不停的说着“没事，不要紧，我会救你的”。可终归不知道是在安慰萧子毅，还是在安慰他自已。
萧子毅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抿了半天嘴刚开口第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先呕出一大口血来。他皱着眉头又平复了好几下呼吸，才重新开口：“我……没事，你，你快走，这里危险……”
“不，不，我不能丢下你走，我们一起走，一起走……”顾岚之几乎要疯癫，他大睁的双眼几乎已经没了光泽，空洞又无措的伸手想去抱起萧子毅的身子，却被满身插满的箭矢逼迫的无从下手。
看他这个样子，萧子毅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用力的握住顾岚之手足无措的手腕，迫使对方看着自已，他一字一句字句铿锵的说：“你走！你……活着！”
说到最后已经拼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萧子毅的双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白了下去，顾岚之在唤他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徒劳的注视着他瘦小单薄的胸口起伏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妙，直至再也没有任何起伏。
他就这样睁着双眼，执着的看着顾岚之的脸，即便生命已经全部流逝，他依旧希望自已能活着。
顾岚之抱着萧子毅的尸身崩溃的嚎啕大哭，他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语无伦次，毫无逻辑。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不敢相信，到认清真相，到最后，他的额前竟是附着上了一层浓厚的死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