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毅沉默，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斥责顾岚之的失礼，只是安静的听着他这边的动静。
顾岚之想着他这么些年，因为无端获罪从高高在上的将军府大少爷沦为人人喊打的贱民，在前线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不知道被如何折辱过。他太了解人性，知道像萧子毅这种人沦落到那种地步时，会有多少人宁愿倾尽全力也要踩他一脚。
他默默的转头看向微微垂头一言不发的萧子毅，看着他手上若隐若现的伤疤，又回忆起他身上那些深深浅浅，触目惊心的痕迹，尤其是后背，那伤疤明显是受了军棍，且是反复被抽打导致无法愈合才留下的。
想到这，顾岚之不由得心口微微发颤。他问萧子毅：“重新入朝为官，是大人所愿吗？”
萧子毅有些晃神，这么些年，跟在他身边的，不论是想算计他的，还是对他好的，都会告诉他，你应该怎么做，你不能怎么做。这还是听到有一个人问他：你愿不愿意这么做。
“我……”萧子毅开口，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思索了半天，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没想过以后，我只想找一个人，一个失踪了很久的人。”
顾岚之的心口狠狠抽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萧子毅说的这个人是谁。他捏着拳，硬生生按下想要告诉对方自已就是那个人的冲动，装作一无所知的接话：“哦？是……什么样的人？”
第92章 遭遇海难
萧子毅微微抬起头，面朝前方，思绪逐渐放开，尽情地回忆着那人在印象中的样子，他的举止，他的神态。他不由的上扬起嘴角：“他是一个与我截然不同的人，他很爱笑，笑声很悦耳，像清脆的铃声，像……淌过的泉水。”
“他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尤其是眉眼，笑起来的时候弯成了月牙，一双眸子都散发着璀璨的光。他与你说话时，就那样注视着你，仿若眼里只有你。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都能看见倒影着的自已的影子。”
“他身份尊贵，为人彬彬有礼，讲话也是温温柔柔的。但骨子里却有一股不输武人的硬气，一种不会向黑暗低头的傲骨。我很佩服他……”
说到这，萧子毅收敛了嘴角仰起的弧度，有些落寞的垂下了头：“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的父亲，他的家人，把他托付给我让我好生照顾他，保护他。可我现在却找不见他了，哪怕是一片衣角，一缕头发，一个念想，我都找不到了……”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声音中汇聚了一种来自于内心的慌张：“我和他分别的突然，分别的时间太久了，我很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看看他，好好记住他。我现在对他的容貌，对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了……”
萧子毅的双拳紧紧的交握在一起：“我很怕我会记不得他……”
顾岚之控制不住的心脏在剧烈的颤抖，他用冰凉的手搭在了萧子毅握出白痕的双手上，安抚的拍了拍，又紧紧的握了握他的手，想要出声安慰，却发觉开口时，声音在打颤。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稳音调道：“会找到的，总有一天……”
想到自已数月后尘归尘土归土，他就说不下去了。这份承诺太重，他给不起。
萧子毅也稳了稳心神，把自已的一只手抽出来，反握住他的：“谢谢。”
徐飞娣根据顾岚之交予他的航行图掌握着船只的走向，一路都很平稳。船上的其余人无事做，时不时会到甲板上望一望难得一见的海天一色，夜里就让船只在水面上停泊，直到次日一早再出发。
几日来，徐飞娣没有顾岚之的传唤，就专心的执行自已的任务，豆豆在一旁陪伴，也从未主动打扰过顾岚之。萧子毅有心去观察他们的关系，很快就发觉出了不对。
这日，顾岚之吃了酸梅果子后，觉得清爽了一些，也到甲板上来吹风。萧子毅怕他冻着，拿了大氅披在顾岚之单薄的肩上，顺势站在了他的身侧。
“真美啊，这一生怕也仅仅能见到这一次了。”顾岚之遥望着看不见边界的水面，发出了一声感叹。
“你是生意人，这种走水路的机会还会很多的。”萧子毅也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
顾岚之苦笑一声：“是啊，机会还很多。”
萧子毅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四下聆听了一下甲板上，就他们二人，他踌躇了片刻，问出了积压在心中许久的疑问：“那个……你夫人已经好几日没去看过你了。”
“嗯？”顾岚之没反应过来，偏过头看他：“夫人？”
“嗯，你夫人。”
顾岚之后知后觉萧子毅说的夫人是指徐飞娣，他局促的哦了一声：“啊……她，她得忙着开船嘛，不能分心的。”
“她一次都没去找过你。”萧子毅这话说的很笃定，毕竟他近几日都在观察徐飞娣与顾岚之，自然知道她去没去找过顾岚之。
顾岚之心道草率了，这几天光顾着难受，忘了演戏，支支吾吾道：“啊……那个，毕竟要陪儿子嘛。”
“船上的房间很多，足够大家分开睡了。”话里的意思是，徐飞娣完全没必要跟着霍尺玉住一个房间，而顾岚之也是自已独占一个房间，身为夫妻，白日里不接触也就算了，晚上都是分开睡的，就很不正常。
见糊弄不过去了，顾岚之弯着腰捂着自已的胸口，身子摇晃了几下，萧子毅紧张他，连忙把他扶住，焦急问道：“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顾岚之“嗯”了一声，还偷偷抬眼看萧子毅的脸，见他露在纱布外的眉毛拧在一起，满脸关心，他又添油加醋的发出了难受的呜咽声，萧子毅果然顾不上追究方才的问题，扶着顾岚之回了他的房间。
顾岚之直接躺在床上歇下，萧子毅见他如此难受，又睡下了，自然不好在追问。
他如法炮制的折腾过三次，萧子毅也不是愚笨的人，见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自然懂了顾岚之不想聊这个，虽然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可自此之后就在没问过。
他心里约莫有了个答案，要么他们二人根本就没成亲，只是明面上做给别人看的。要么就是成亲了，但不是因为感情好才在一起的，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在。
不论是上述的哪条，对萧子毅来说，都算得上是好消息。之后的日子，他几乎是守在顾岚之身边形影不离，顾岚之也被他照顾的十分妥当。
一切都看似安然无恙，难得的平静安详了好多日。直到这只不起眼的小船遭遇了突然汇集在海面的巨大暴风雨。
这暴风雨来的很是邪门，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突然一阵狂风袭过，带着浓厚的雾气劈头盖脸的卷过剧烈摇晃的船只，在看清时，面前已经是避无可避的巨大旋涡。
雨水像钉子一样拍打在甲板上，海浪一浪比一浪高，每次拍过船只时，木头都会发出尖锐的呻吟声，龙骨被看不见的礁石冲撞破裂，船体内很快就涌入了大量的海水。
除了徐飞娣与豆豆的其余人聚集在顾岚之的屋子里，船只摇晃的厉害，他们几人几乎只能用蹲的方式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灰鹰率先开口喊话：“方才听徐夫人说了，这么大的暴风雨，船只很容易会被卷入进去，我们得趁船只被卷进漩涡之前弃船离开，一旦进去船就会被巨大的浪潮卷成碎片，到时候就是必死无疑了！”
“她说她带着豆豆一起走，交代娄老板不会水，让个水性好的护着！你们都谁会水，谁不会，我们分分人，一会儿会水的带着不会的，尽量往远了游！”
巨大的雷鸣声让灰鹰喊破喉咙的声音几近被淹没，他高举手：“我会水！”
萧子毅也举起手：“我也会！”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灰鹰不可思议的看向柳浮生：“你不会水！”霍尺玉不会灰鹰是知道的，他一早就决定带着霍尺玉离开，只不过没想到这个书呆子居然也不会。
但其实这是件很理所当然的事，他平日里就在京城待着，根本没机会走水路，也根本没有识得水性的必要。
几人陷入了僵局，可现实情况又容不得他们犹豫，思索半天，灰鹰一咬牙，从地上抄起来回滚动的木桶，三两步走到霍尺玉与柳浮生二人的中间，把那个不算太大木桶丢给柳浮生：“一会你抱着这个，起码不会让你沉的太快！”
说完又冲着萧子毅他们这边喊道：“萧大人！娄老板就交给你了！”
萧子毅点头，用手臂精准揽过一旁顾岚之的腰：“别怕，我会托住你的。”
顾岚之白着脸色点点头。
第93章 渡气
这边刚做好安排，又一层巨浪拍上了甲板，船身剧烈晃动，向一侧翻了过去。萧子毅搂着顾岚之被掀过来的力道猝不及防的推到了一侧墙壁上，手上一松，顾岚之整个人被掀出了船外。
灰鹰他们还在震惊之余，萧子毅毫不犹豫的紧随顾岚之飞出的身形跳了出去，在空中把人紧紧裹在怀里，随着浪涛与惊雷交织的剧烈声响，他们二人就如世俗中的一粒尘埃，无声无息的坠入海中。
好冷，浑身都透着彻骨的寒意。落水突然，顾岚之还没有做好下水的准备，猛地呛了一口水。他赶忙用手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肺里仅存的一丝空气被水压抽干。可依旧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更多海水争先恐后的往他的口鼻里涌，顾岚之难受的蜷缩成了一团。
缺氧让他逐渐脱力，他的大脑趋近于无法思考的状态，耳畔由沉闷的水声转而变成绵长的嗡鸣。他四肢无力的被水拖着，身子不住的往下沉，他感觉得到暗涌在推着他往未知的方向去，脚下的漩涡如同无数双隐形的手把他不断的往更深处的深渊扯。
“这么快……就要死了吗？”他心里这么想着，有不甘，有不舍，可他好累，十年的磨难与艰辛快速的在他的眼前一一略过，生命逐渐从身体里流逝，直到最后，他脑中纷乱的思绪归于空白，他的内心呈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样也好，最起码，我真的拼尽全力了……”想着想着，顾岚之缓缓的闭上了双眼，恶浪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口空气如数榨干，一颗晶莹剔透的气泡从他的唇缝里升腾起来，气泡倒映着海面电闪雷鸣亮起的粼粼波光，和一个奋不顾身向他游来的玄衣男子。
萧子毅眼上的纱布不知道被海水卷到了什么地方，他睁着双眼，忍着剧烈的刺痛片刻不离的看着那个逐渐下沉的模糊人影，血液混着海水从他的眼尾流出，随着飞速的游动在身后画出了一条长长的红线，诡异而艳丽。
他以极快的速度游到了失去意识的顾岚之咫尺的位置，伸出手臂抓着他的肩膀奋力往上一带，片刻不敢耽搁的紧紧抓住了他，生怕又把他弄丢了。
他轻轻的拍了拍顾岚之的脸，顾岚之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拍了拍，依旧没有反应。
有什么很薄很薄的东西从顾岚之的脸上脱落下来，萧子毅眯着眼看，他眼睛的伤没有好，看不清，他摸索着顾岚之的眉眼，用手指轻轻一捏，一撕，一层薄薄的东西被整个扯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