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眼目睹这一切,正如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会承受什么,又该为君王做些什么。
七年行来,正是腥风血雨。燕知微明白楚明瑱的经历,所以,必须成为他的支撑。
“……还有一道网。”楚明瑱的声音明显低哑了些,沉郁着,带着些血腥的质感。
宫门打开后,两道宫墙之间,已经没有活人的生息。
禁军披坚执锐闯入,巡逻这困死敌人的局,检查是否还有人活着。
还未检查完毕,楚明瑱看了看天空的雪月,半晌后,他道:“朕下去看看。”
“战场还未打扫,不安全。”燕知微顿了一下,看着楚明瑱回身,露出平静的眼神。
他主动抓住君王的手臂,轻声道,“臣陪您去。”
楚明瑱颔首,允了他的跟随。他身上有种肃穆之色,好似昔日战场的风雪又重新降临到这对君臣的身上。
廖初跟随在君王身后,随他与燕贵妃走下阶梯,思绪万千。
他想到圣旨里写的命令,本该是由他困守叛军于宫城,并且下令放箭。这三千人的命,本该背在他身上。
当然,帝王亦然会给他加官进爵,作为补偿。
但是,楚明瑱选择直接回宫。他当然并不一定能赶到,毕竟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也赐予了廖初随机应变的权力。
但他及时赶到了,命令自然由他来下,不会让臣子来背罪名。
廖初跪在高大的宫门前,看着当朝天子携着贵妃徐徐走近。
那将落欲落的雪,终于随着血腥的落幕,彻底降下来了。
楚明瑱手持长剑,玄袍裹身,疾步而行。
天子剑出鞘,其锋锐无双,果真是无人可挡。
燕知微一袭紫衣,看似柔弱,手中却执着一把纸伞。随着飞雪的飘落,他撑开伞,伞面素淡,是晕染的水墨。
这样好似从江南水墨里走出的美人,走到帝王身侧,在雪中替他撑伞。
他们并肩走入血腥遍地的宫廷,却好似走在江南的雨巷里,有种意外的缠绵。
“廖初。”帝王在路过他身侧的时候,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平淡磁性。
天子剑被他握在手中,未出鞘时锋芒不显。楚明瑱顿足,用剑鞘拍了拍这名武将的肩头,赞许道:“做的不错,朕赐你恩典,回头来殿前接旨。”
这便是鲤跃龙门之机遇,得到君王加官进爵的允诺了。
廖初这才感觉眩晕,并且开始彻底理解了跟在他身后的燕相。
臣子只需要完成分内之事,更重的罪名,君王来扛。
如此优待,谁会不为他出生入死?
燕知微扫过跪在门前的廖初,只是一瞥,就极快收回视线。
他虽是他的伯乐,将他举荐向君王,但此时却不宜与他显得相熟。毕竟他现在已是后宫嫔妃了。
他所拥有的一切,合该都为君王所有。连同他本身。
“通往金銮殿,走承天门是最近的。”楚明瑱看向前方,平淡地命令道,“廖初,带着北衙禁军,随朕进宫平叛。”
“是,陛下。”廖初当即下令,“全军听令,随陛下进宫!”
北衙禁军令行禁止,跟随着向前走去的帝妃二人,鱼贯进入承天门。门中尽是叛军尸首,血流成河,死不瞑目。
路过一处尸首堆叠密集的地带,楚明瑱神色不动,燕知微却突然察觉了些许异状。
他察觉到,尸堆好像动了动。
大抵是这些年防备刺客成了本能,燕知微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君王推离原处,自己顶上去。这是完全不假思索的行为。
楚明瑱对杀气的敏锐度更高,比燕知微反应更快。
他单手把试图推走他的燕知微揽在怀中,借助转身的惯性,把他护住,同时,锋利的天子剑霎时出鞘,寒光闪闪,直接将扑上来妄图弑君的那人捅了个对穿。
“裴总兵,倒是能忍。”楚明瑱笑了。
他的声音杀意凛冽,“胆敢弑君,凭你这一刺,就算是四世三公,你裴家,朕照屠不误。”
“……楚氏小儿!”裴总兵本就被刺中一箭,后来用士兵的尸体替自己做人墙抵挡,才苟全性命。
见到皇帝托大,经过他这一处走向下一扇门时,他凝聚余下的所有气力,合成这一刺,没想到还是功败垂成。
裴总兵看着这名心狠手辣的皇帝,在濒死之际,心底油然产生了一股悲哀。
有这么一个皇帝,他们这些门阀望族,恐怕存续不了太久了。
“他死了。”
楚明瑱这一剑是朝着他的心脏命门去的,一击即中。这股血气喷薄在他的玄袍上,让这名驰骋过疆场的帝王,连眉骨都泛着杀意。
天子剑的剑锋贯穿了血肉。
楚明瑱单脚踩住那人的肩膀,用力一踢,就让尸首向后倾倒,剑随即被他抽出。
燕知微顺势将手中伞面微倾,替他挡住抽剑时喷溅的鲜血。
楚明瑱看了一眼伞面,笑了:“这下变成雪里红梅了。朕放在宫里,留个纪念。”
燕知微轻瞥,道:“死人的血,您留着作甚?”
楚明瑱牵过他的手,大踏步向前走,笑道:“那便不留,回头,朕给知微画伞面,想要什么都有。”
燕知微随手将伞掷下,本该雪白的伞面上覆盖着不规则的血迹,这伞盖住了层叠的尸首。
“今夜的风雪是注定了的。已经不需要遮挡。而且,知微在身侧,朕什么风雪也不怕。”
楚明瑱再回望一眼,淡淡笑了。他见到,来时路皆是手握火把,持剑或是持弓,全副武装的禁军。
“走吧,随朕去金銮殿讨逆贼。”
金銮殿上灯火通明,长沙王楚明诚端坐在龙椅上,被挟持的顾命大臣顾长清,还有数名重臣,迟迟不愿在檄文上按手印。
倘若他们按了,就相当于用毕生的清名,替篡位者张目。
可是刀剑逼的很近,坐在龙椅上放肆大笑的王侯,更是不顾忌他们的死活。
若非发檄文之前,不能传出他们的死讯,未来稳定朝局可能也用得着他们,他早就杀一个示众了,看他们敢不敢磨蹭。
“顾大人,都已经经历了三朝了,四朝也无妨吧。”楚明诚道,“效忠皇兄,和效忠我,这个未来的天子,难道其中有区别吗?”
顾长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眼观鼻鼻观心,道:“老朽七十知天命,已是残躯,愿告老还乡。”
他这意思,就是不肯以他的名声替他篡位做垫了。
三朝老臣,最爱惜的就是羽毛,他还想作为儒林大贤退休养老呢。
“敬酒不吃吃罚酒。”楚明诚单手拍在龙椅的扶手上,大骂一声。
但很快,这种拍击龙椅的快感,又让他陶醉地眯起眼睛,“这龙椅可真舒服,怪不得诸位皇兄,人人都想坐上一坐。”
“皇兄可以,为什么本王不行?”
他话音刚落,却见金銮殿大门轰然洞开。
楚明瑱身形修颀,平日潇洒矜贵的风度,在他手持长弓,将弓弦拉成满月之时,尽化为锋利的杀伐。
箭矢瞄准了坐在龙椅上,正是沐猴而冠的皇弟。
楚明瑱淡淡笑了:“因为,你不配!”
第33章 射天狼,洗冤名
刚刚坐上梦寐以求的龙椅, 还未焐热,却被本该还在行宫大摆宴席的皇兄的弓箭指着,到底是什么感觉?
正如一场大梦苏醒。
长沙王楚明诚今年十七岁, 往来皆是勋贵纨绔子弟。
他们捧着他, 说他惊才艳绝, 说他不同凡响,说他如今只是一名闲王, 是帝王不用。说他在夺嫡之争时年岁尚小, 否则胜负难料。
这些花团锦簇的美言,长年累月地围绕在他身侧, 为楚明诚虚构了一个梦境。
他没有见过长安之外的世界,不知血流漂杵, 不知叛乱迭起,只知道这金銮殿上的龙椅代表着皇权, 是最高的地位。
他是天潢贵胄, 合该得到这一切。
楚明瑱这个出身平平, 不为父皇看重的皇兄都可以。
他的母族豪奢, 在长安根基极深;他少年天才, 谈笑有鸿儒, 往来无白丁。为什么他不行呢?
当那支离弦之箭,将仓皇从龙椅上逃窜的楚明诚钉在金銮殿的柱子上时, 他涕泗横流,似乎还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箭矢穿透他的肩胛, 溅起血腥一片。
“护驾,护驾——”楚明诚慌忙道, “快来保护本王,本王才是天命之子!”
楚明瑱见这尚且算是留手的一箭, 没能让他脑子清醒,更是半句话也不啰嗦,向身侧伸手。
他一句不言,跟在他身侧的燕知微替他抱着箭筒,此时极有默契地抽出羽箭,递给他。
楚明瑱目不斜视,再度拉弓搭箭。
在战场上,他从不心慈手软,亦不与敌人多半句废话。胜负只在覆手之间。
“皇兄……”楚明诚这才意识到现实,看着那支瞄准他的箭矢,却肩胛剧痛,惶乱之下,竟是无法挣脱。
他竟是变成了皇帝箭锋对准的人肉靶子。
他嘶声力竭,道,“哥哥,弟并无反意,不要杀我!”
楚明瑱嗤笑一声,意味不明地道:“原来,朕也能听见一声‘哥哥’。”
嗖的一声,白羽箭再离弦。
一箭射天狼。
他轻易射落了他幼稚的野心。
“可惜,晚了。”楚明瑱放下弓箭,身后北衙禁军鱼贯而入,将金銮殿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
这一箭精确至极,射穿了他的大腿,滴滴答答的血染满了阶下,剧痛也让楚明诚彻底昏死过去。
就算是叛党,皇帝在大殿上直接弑弟,名声实在不好。
楚明瑱本不是顾忌名声的人,但是他家燕相护他的紧,有所顾忌。
所以,燕知微在递给他羽箭的时候,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摆,楚明瑱的箭这才偏了位置。
原本,他对准的是心脏,打算让他立毙当场。
原本受到策动跟来金銮殿的禁军,基本都是中下层军官,一切听从裴总兵和王将军的命令。
他们见到天子归来,当场蒙在金銮殿外,不知该如何是好。最终在廖初的劝降中解剑卸甲,向天子臣服。
跟随长沙王前来的王将军被当场擒拿,将被押解至天牢。
昏厥的长沙王楚明诚,被禁军押解入天牢。当然,先给他治疗伤势,保全他身为楚氏皇族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