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瑱在宫廷里,也见过许多妃嫔的身影消逝。父皇荒唐,后宫斗的厉害,很多妃嫔都成为没有名姓的白骨尘灰。
“她还有一息尚存时,曾对臣说,要我飞上最高的枝头。她希望我改变命运,不再像她这般,生死由他人。”
“我答应了,按着娘的愿望去攀高枝,我一无所有,什么都敢赌,大不了就是行差踏错一个死。”
燕知微的眼底融出一点笑意,似乎在楚明瑱面前,彻底地展露出他内心的角落。
他甚至意气扬扬道:“燕知微命贱又如何,那些命贵的人,比我位高权重吗?比我功业更高吗?比我活的比我久么?”
他们从来不知晓,是娘把当年攒下的首饰换成少年的笔墨纸砚,供他挑灯读书。她的双手浸透冷水,替他洗衣服,缝补白衫的破口,或者是在他睡前,为他唱一首歌,哄着哭累的孩子在冷雪夜里安睡。
“娘对这个世界来说很轻,好似被遗忘了,没人记得她是哪里人,从何处来,叫什么名字。可她也曾是少年时的燕知微,全部的世界。”
“臣忘不了这份仇怨。所以位极人臣时,臣曾经无数次想要让百年簪缨世家倾覆,给他们眼里卑微如野草的女人陪葬。”
燕知微笑了,双手交拢合在一处,带着些心狠:“陛下会不会觉得我睚眦必报?”
“当然不会。”楚明瑱本是安静地在听,现在抵着下颌,看他眉眼飞扬,却是笑了。
“知微在朕眼里,从来都是知微。”
楚明瑱看着他抬起脸庞,眼底有着莹莹的光芒,淡淡笑道:“朕当年愿意带你走,并非是因为燕家。朕当年纵使落魄,也从来没有看得起燕家过。”
“陛下可别骗臣,臣要当真了。”小燕任性,此时又软着声音,下意识地向他撒娇了。
燕知微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初看,或许会觉得他心思浅薄,野心勃勃,好拿捏。处的久了,就会领略到他的聪明缜密,有时还会冷不伶仃地让他心惊。
如今,楚明瑱却能透过他温柔貌美的外皮下,看到他深藏的内心,玲珑的心思与透彻的爱恨。
“当年,陛下是看中臣什么?”燕知微又问。
“大概是,在最彷徨的那一刻,还有人能义无反顾地选择朕,相信朕能东山再起?”
楚明瑱握住他垂落的一缕发丝,笑道,“东山再起啊,朕自己都不相信。”
当时的燕知微委托仆从打听到燕王出京的消息后,其实也犹豫过。
在所有人眼里,燕王都是败者,但凡有好一些的出路,都不会选择他。
但是,燕王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最终还是赌了。
从龙,这是他下过的最大的赌注,终获得了超乎想象的回报。
选择是双向的。对于那时的楚明瑱而言,他的出现,亦然是“唯一”。
势微时的少年忍辱,及冠时的彷徨失路,终究把他们凑作一对彼此扶持的少年夫妻,共同走过漫长的岁月。
楚明瑱锋芒毕露,燕知微就圆融周全。君金戈铁马,一往无前,臣就守着他的背后,让他不会过刚易折。
燕知微向帝王付出一切,青春、忠诚、才能与爱慕,亦向他索取过地位、权势、财富与盛宠。
在太平盛世下,君与臣,总是要走到头的。
燕知微双手拢起,跪坐着,向他的君王行了一个拜礼。
他轻声道:“臣当年的赌注,想要最后一个回报。”
“多年以来,臣一直在搜集能真正扳倒燕家的证据,要他们死得其所,付出代价。臣终于等到,据闻,大理寺已经查清长沙王谋逆案,其中,裴氏与燕家确有牵连,还涉及私铸兵甲,证据确凿,十恶不赦。”
燕知微额头抵着佛前地面,拜的却是当世佛。
“……以此案为由,臣将多年搜集的线索尽数交予陛下。长安世家,罪行南山之竹书不尽,流毒千里,乃是社稷蠹虫。”
“望陛下,为国除害,明正典刑。”
第51章 重行行,生别离
他们走出相府时, 长安满城的烟花正升空。
燕知微仰起头,满眼映着星如雨吹落,盈盈的亮。“陛下, 这是……”
楚明瑱站在他身后, 长身玉立, 声线低沉柔和:“朕吩咐,亥时一到, 就准时放。知微忘了?你曾对朕说过, 想看一场烟火。”
“朕准备了足够放一个时辰的烟花,不能保证完全不重样, 但是热闹是够的。”楚明瑱用了许多心思,此时却轻描淡写, 矜着道,“怎么样, 还可以吧?”
“特别好看。”燕知微的眸底浮现出雀跃的神情, 不像是心思和马蜂窝似的燕相了。
“臣随口许个愿为难陛下, 没想到陛下真的记在心里了。”
说罢, 他高兴的忘乎所以, 从背后扑上来, 环着他的脖子蹭了蹭,十分快活:“知微好喜欢陛下。”
“……咱们回宫中的城楼上, 角度更好。”楚明瑱被他搂着脖子,身体软软地覆在他的背上。
像是依赖, 亦像是占有。
楚明瑱顺势握着他纤长白皙的手臂,如同握住了江山万里, 他笑道:“朕赐给你的府邸离皇宫非常近,走回去吧。”
这一夜, 他们并肩站在城楼上,共看盛世一场烟花。
“陛下,有此功绩,您会在青史中成就不朽。”燕知微明白他将要做什么。
他要做的,无异于重塑一个王朝。
楚明瑱固然可以假装弊病不存在,在他在位期间,问题或许并不会暴露。他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但他不愿意。
如果他真的能够开启一个盛世,他的名字将成为这座皇都的丰碑,成为未来明君的镜鉴。这是属于他的千秋功业。
他的陛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只是,他已经陪他走到一段路的尽头了。
“一生这么长,谁知道呢?”
楚明瑱站在城楼上,负手看向满城星落,淡淡笑道,“不是朕想,有些事情就能办成,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无论朕这一生成与败,此刻是真实的。”
楚明瑱的眼底是江山如画,身侧是美人倾城。
这一刻,人生的最巅峰唾手可得。
他甚至以为,一切就将这样持续下去,相伴的日常还有很久很久,久到他们百年后埋入皇陵。
此时的燕知微,眸中凝着烟火长安,想的却是:
“若是此时再不走,我真的会一辈子都离不开他了。”
新年新气象,所有官员放假结束,回归本职。楚明瑱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年前积压的案件。
首先是长沙王谋反一案。
楚明瑱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但是多少有人猜出底细:长沙王本在上一轮清算中脱罪,皇帝没有理由去除掉他这一系,但他们心中有鬼,总是担心会被清算,才觉得自己不得不反。
后来楚明瑱演了一出昏聩自傲的戏码,算是钓鱼执法,诱反了残余乱党。
此案牵连众多,如何处置,极其考验皇帝的执政经验。
先是华庭长公主上书:裴家为协助长沙王谋反,在长安世家中筹集资金,利用裙带姻亲将世家大族绑在一艘船上。
华庭长公主走进朝堂时,挺直着腰,以一份名录开启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那是与裴家、王家有关的姻亲网络,以及他们的子弟亲属分别在朝堂中担任何等要职。
这份名单虽然收集的都是明面上的事,但是这事儿实在太得罪人,只能由皇亲国戚过手,交给皇帝。
华庭长公主身着朝服,道:“陛下,这是楚氏的王朝,是您的江山。朝堂不能为外姓把持。”
她要谋权力,就得代皇帝侄儿唱白脸,做面子,甚至是代他处理他的身份不方便处理的人。
被她当做投名状的,就是燕家主母张氏。
昔年显耀的张氏,如今家族倾覆,夫君外放,哪里经得住长公主权力的倾轧与算计。
昔年张氏仗着权力欺压比她身份更低的司青鸾。如今,就有比她身份更高的华庭长公主,从更高的维度全方位地摧毁她的一切,名誉、身份、地位、尊严乃至希望。
华庭长公主看着张氏,如同看着她权力的开启钥匙。
她要张氏吐露更多的消息,攀扯出更多的人,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那不是看着一个人的眼神,她有着隐忍多年的凶猛与冰冷。这就是楚氏的血。
“华庭殿下,您贵为公主,为何不颐养在府,非要污了双手,替陛下做这些得罪人的事情?如此下去,贵妇们可就不愿上您的公主府了。”
“……本宫还缺这些人缘?别惹人发笑。”长公主一袭宫装华服,坐在上首处,却是畅快淋漓地笑着。
“本宫要的,不是在后宅聊时兴的花样子,或者是如何去争夺丈夫的欢心。而是真正的权力。”
“尔等在家宅琐事中汲汲营营,却塑造贤德大方的牌坊,又有什么意思?”
听罢公主的名单,世家勋贵脸色难看,他们早就看明白,当今皇帝就是要打压世家,提拔寒门,甚至还欲将此事交给长公主牵头处理。
皇帝想要把水搅和的越浑越好。
若是他们不反抗,以公主为代表的皇族,清流纯臣、寒门士子、燕地功勋几股势力在朝堂分蛋糕,哪还有世家的份?
可惜,蚍蜉之力,终难撼动大树。
他们还以为,这还是世家有女百家求,是那个世家联合起来反抗,连皇帝都能换的时代。
却不知,经历混乱后,天下早已变天。
散朝之前,楚明瑱甚至漫不经心的说了最后一件事,却差点让整个朝堂都昏过去。
“对了,最近可以开始筹备封后大典了。”
他支着下颌,淡淡笑道:“朕要把燕贵妃立为皇后,诸位爱卿没意见吧。”
陈述句。他压根没给人反驳的空间。
说罢,楚明瑱又干脆利落地散朝,自己脚底抹油,留下一众瞪大了眼睛,半晌没说出话的老臣们。
“还好朕跑得快……”帝王步辇抵达紫宸殿,他没找见小燕。
“回禀陛下,贵妃娘娘没有离开紫宸殿。”守门的太监恭敬说道,“或许,娘娘在哪处乘凉……”
“先别惊动,朕自己去找。”
楚明瑱在殿中行走片刻,抬起头,看见坐在花园里的一棵树上的小燕。
阳光落在燕知微的肩上,他丝发披拂,衣袂飘飘,望向遥远的地方,竟是露出寂寞的神情。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陛下来了。
楚明瑱循着他的视线判断,神情忽然有些变了。
巧合吗?那里是宫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