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见了二人,相视一阵,微微笑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李静训很是高兴,只是不知道为何,鼻子有些发酸,他独自沦落到这里,除了风月这个看不懂的人,寒霜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说了许多话,什么夫妇一体,同心同德之类的陈词旧言,可还是觉得不够,他拿出个布囊。这是折枝帮忙做的,里面全是花生、红枣装了满满一袋子。
寒霜郑重的接过,李静训道:“比翼双飞,白发齐眉。”
风月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半晌,道了一句:“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回来找我。”
寒霜握住好友的手,这双手二人相握已经十年,指尖的薄茧,腕间的伤疤都再熟悉不过,他看着风月,晃了晃手里的布袋,凑上去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什么。
风月的心一下快要跳出了胸腔。
门外,沿街的行人热闹晏晏,男人架着马车静默的候在那里,寒霜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去,搭上男人的手,一步跨进了马车。
风月目送好友远去,前方的影子越来越小,终至看不见。他喃喃道:“寒霜,终是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比起我们都要幸福得多。”
李静训道:“你若愿意,也可以选择的,不是吗?”
风月凝视着李静训,“你真的觉得我也能选择?”
李静训道:“为什么不会呢?喜欢你的这么多,只怕你不肯点头而已。”
风月迟疑道:“你怎知喜欢我的人里会有我喜欢的人?又怎知我喜欢的人会喜欢我?”
李静训奇怪的说:“为何不会呢?”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的进门去,风月跟在他后面,知道他又要去折枝的寝房。
这段时日,小训做完活计就总陪着他,折枝坏了脸,是这一行的大忌,以后再不能见人了。
只是这人呐,伤的最重的不是脸,而在心。
李静训走到门前,正欲推门而入,被风月叫住,见他脱下了腰间的青玉,说:“这个给他,甭担心,万事有我在,”又别过脸,脸上有些复杂,道:“这几日你也没用好饭,今晚有鲜笋汤,你……来试试吗?”
二人经过这次的事情,关系愈发融洽了,风月没了那尖酸刻薄的样子,李静训甚至偶尔愿意多跟他说上几句话。
“好。”
幽暗的屋子里,窗棂都拉着厚厚的帘子,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李静训摸黑进来,从怀里掏出根蜡烛点上,烛火悠悠,昏暗的光线下,一个人半倚在床沿下,披散着头发,脸深深的埋着,不人不鬼。
待熟悉的脚步声走近,那人才缓缓抬起头,一张脸上纵横交错,疤痕深深浅浅,还有些抓痕,双目浑浊,看不出半点人气。
“寒霜走了?”折枝缓缓开口。
李静训将蜡烛置于烛台内,再拿个罩子罩上,光线一下子柔和了起来,他把风月给的青玉搁在案上,才转过来道:“走了。”
折枝苦笑一声,泪水划过脸庞,“情人相伴,恩爱一生,他倒是好命,好命矣……”
李静训不欲在他面前提这些伤心事,只问:“一个人住还习惯吗?”
折枝品尝着嘴里的咸腥,“这屋子当初是用来关你的,第二天就要把你卖给伍爷,那时候我眼巴巴的来瞧你,看,现在咱们倒过来了,你在这屋子里死过一回,现下,也该我死一回了。”
李静训提高了声音,“什么死不死的,你别想这么多。”
折枝头倚着床沿的木雕,眼底一片灰败,“你不告诉我,可我知道的,我都听见了。”
那件事出了以后的第二天,王妈妈就放出话来要将折枝卖掉,一个毁了脸的小倌儿,没人会要,要卖,也只有那一个地方。
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地方——黑巷。
为此,王妈妈搭上了黄爷,两个人一合计,卖掉的钱四六分账,便要来提人。
李静训死命护在前,王妈妈便说要将他一起卖掉,还能多分银两。
风月气势冲冲的出现,收拾好了包袱,说王妈妈要是敢卖掉李静训,自己也愿意去,只怕到时候黑巷子里的风头都要盖过这南风馆了。
王妈妈僵在原地,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胡乱撒了一通气,让人把折枝挪到后院去了。
折枝重新把自己埋入黑暗中,“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
天蒙蒙亮的时候,李静训都会来到风月的寝房打扫,这段时日来的更早了些,屋子里被他收拾得干净明亮。他看向那窗边的琴架,空空如也,想起了曾经那上头的古琴,很有些年头了,他曾经听过它主人的技艺,此刻,有些怔怔的出神。
风月走了进来,二人四目相望,李静训有些手足无措,避开风月的视线,假装自己正在忙碌。
风月:“用过早饭了吗?”
李静训摇摇头,风月去了一趟厨房,回来时后头跟着个厨娘,将一道道小食,摆上桌面。
说是小食,却是琳琅满目,风味极佳,每一道的份量不多,却摆了满桌。
风月给李静训乘了碗清粥,清白的稻米混了些绿豆,有丝丝的回甘,把搁着小勺把的那头递给他。
屋内一时无言,只有瓷勺碰撞和浅浅的咀嚼声。
李静训低垂着眼睫,斑驳的光影下,那是一双登革靴,天青色的暗纹,往上是宽撒的袍子,摇曳及地,没有玉带的束缚,交领处还是一贯的松松垮垮,露出玉白的锁骨和胸膛。
他顿时觉得有些燥热,扯开了衣领。
风月将这翻动作尽收眼底,不动声色道:“小训,你热吗?”
李静训:“……”
李静训:“我没事,”低头灌了一大口稀粥。
风月:“粥不烫吗?”
李静训方才反应过来,一口吐出,舌头烫的红红的,两只手不住的扇。
风月看他这副模样,噗嗤一声笑出来,吩咐人拿了些冰上来镇疼。
李静训含在口里,腮帮子鼓鼓的,鼻尖和嘴唇殷红,霎是诱人。风月忍住不去看,用勺子搅弄着清粥,轻轻吹气,“以后遇到这样的事要第一时间来找我,不许自己强出头了。”
“折枝的事,我会帮他找个好去处……”
“你给我安生些过日子就行了……”
李静训低下头,下意识的伸进袖笼里,摸到那个光滑的东西。
窗外的大街上逐渐人声鼎沸,打铁的老匠人走街窜巷,一路走一路敲打;马蹄的噔噔声,车轮的转动声,都随着太阳跃出天边,而充满了生机。
屋子里还剩下些残羹剩饭,用过的餐具,坐过的小凳,还留有那人的气息。
风月看着手里那个极漂亮的木雕娃娃,眉眼和嘴角笑的弯弯的,眼角有一颗和他一样的小痣。
他把娃娃和草蚂蚱用丝绢包着放在一起,狠狠的握在心口。
寒霜临走时说的话言犹在耳:“他心里有你,抓牢了。”
第21章
小月儿挎着竹篮,扭腰走进了南风馆,厨娘若雨正在挑水,看见他过来了,便凑上来,“月子,又买什么好东西了?”
“左不过胭脂水粉,钗环首饰。”
若雨揭开布帘一看,顿时有些失望,“怎么这么少?”
小月儿拉过布帘,道:“九曲江被造反的围了几个月了,听说都快打到衢州了,外头正不太平,物价涨了不止一倍,现在买这些东西,也就是因着群芳会。”
每四年一届,相传是曾经的某个纨绔公子,闲暇之余喜欢纠结一帮富家子弟玩乐,常常出入红粉青楼,自诩为“花魂君子”,有道是世间无常,命运弄人,不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帮人将京城内外小楼深巷狂游个遍,从而选出最为堪属人意的佳人。
而各花入各眼,谁也不服谁,便两两相较,从相貌,打扮,举止,言谈,技艺等诸多方面一一考评。
这便是群芳会的由来。
楼子里的佳人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捧红自己的机会,各种手段都施展上,自然是良辰美景无数,京城的男人们也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戏,曾经有过为捧自己的爱姬,争相斗富的事情。
一个夹道四十里,用湘妃竹编成屏障,凡是参会者,哪怕是路边的乞儿,只要路过,都要经过这四十里丝竹屏障,这一手惊动了整个汴京城。
另一个有心压倒,用贵重的彩缎,铺了绵延五十里,供爱姬一步步踏上舞台,声势浩大,硬生生将前一位比了下去。
眼看自己输了阵,前一个不服气,群芳会上,搬来一件珊瑚树,竟有两尺多高,长得枝条匀称,色泽粉红鲜艳,十分罕见,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珊瑚推倒,只听“克朗”一声,摔得粉碎。
只听另一个轻蔑一笑,从家中的库房搬来十几件这样的珊瑚树,每一支都通身亮泽,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他却一抬手,将这些珊瑚尽数送出。
两个人出手愈发阔绰了,看客们也一时乐不可支,主办者放言,到场的人皆有赏银,一时万人空巷,群贤毕至。
百姓,书生,官员,包括外地的富商都不远赶来,连闺中女子也架不住热闹,巴巴的来看。
那几日,胭脂水粉,布匹首饰,连同街边的商贩,卖小食的,卖器具的,一应供不应求。
群芳会就这样流传下来,成了汴京一大盛会。
诗人常叹,春花秋月何时了。
风月之事怎能了?群芳会偏偏要定在这秋分之时。
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上台的机会,资质平庸者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
南风馆的头牌,自然不在这一列中。
风月这几日十分清闲。大会将至,与会者闭门谢客,以期营造神秘感,届时在台上大放异彩,是每个馆常用的手段,也留给佳人们足够的时间准备。
傍晚的时候,小山从书鸣乐坊取回修好的古琴,心里想着,群芳会将至,少爷琴艺独步天下,见了心爱的琴被修好了,不知有多么高兴。
推开房门,屋内空空如也。
江畔,游人如织,风月撑伞同李静训走上小桥,举目望去,处处装点得灯火通明,群芳会历经多年,有了商人的运作,名头早已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