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她的哪句话,引得他发笑。
他垂下眼,唇角扬起一道轻微的弧度。
“很有趣的来源。”他说。
国人大多含蓄,夸奖的话也得拐个十万八千里才能说出口。
生怕对方能听明白似的。
或许是在国外待的时间够久,也或许是,本性如此。
裴清术像是天生就有一种,对他人无限给予肯定的能力。
林琅已经记不清自己在他这儿获得过多少次夸赞了。
无聊到甚至乏味的一段话,他都能听出几分有趣来。
“这画是我给一家出版社投的稿,但被退了。”
至于退稿原因,对方委婉又歉意,洋洋洒洒好长一段。
总结下来就是三个字。
过不了。
裴清术再去看那副画,空旷山谷之间,少女像是背着行囊准备远行。
可仔细瞧时,又会觉得,攀附在她背上的行囊是个不足月的婴儿。
那样小,小到不及少女手臂长度。
是背着行囊奔赴自由,还是被责任绑在山谷之间。
全凭赏画人自己思考的角度。
“我能看出这画出自你手,并非是因为角落署名。”
他放轻语调说话时,有点像老唱片里传出的声音,低沉醇厚。
林琅迟疑一瞬,去看他。
他仍旧看着画,微微仰头,脖颈线条轻微绷紧。
天生的好骨相,下颚线凌厉而流畅,白而修长的颈,锁骨上方一粒浅色小痣。
以及说话时,抵着皮肉,轻微滑动的喉结。
性感,又带几分不容亵渎的禁欲。
“你的画用色大胆,同时还带了一点非常浓厚的个人情绪在里面,很好的区别于其他人。”
比起点评,更像是在解释。
解释他为什么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她的作品。
林琅以前总觉得他们这些高干子弟,天生就带一种严谨。
做事严谨,说话严谨,甚至连情绪都是露三分留七分。
生怕被人拿了把柄一般。
徐初阳便是这样,挺深沉的一个性子,虽然平时看着好说话,可他鲜少在林琅袒露完全。
包括他家里。
林琅一无所知。
他也从不提起。还是偶尔看见他平平无奇的一件外套上,极简的袖扣。
与前阵子周橙静截图发给她的那个顶奢品牌一模一样的雕刻。
单是一枚袖扣,便价值六位数。
不过林琅也并不在意,徐初阳是富是贫,这些与她无关。
她时刻端着她穷画家的清高,不将钱财放在眼里,高呼真爱万岁。
背地里却窘迫到靠给不知民小网站画漫画赚房租。
最后还因为不肯随波逐流蹭热点,导致人气下跌,惨遭腰斩。
落得个房租都交不起的下场。
同学先前推荐她去给一个外网画不可说的小漫画,不费脑,来钱还快。
当时林琅嗤之以鼻。
眼下她却叹气,想着要不再为钱妥协一次?
她的思维一向发散,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注意力才会完全集中。
所以为数不多的几次和人交谈,都是在对方不耐烦走开为结尾。
想不到裴清术始终好脾气的等着。
那双眼温和而平缓,带点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公平。
林琅不免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被一群人簇拥着,从容应付周围人的热情。
若是换了别人,便会生出几分世故的圆滑来。
偏在他身上瞧不出半分。
是本性流露出的随和,还是因为周身衣不染尘的清贵,让他免于落俗。
林琅不得而知。
裴清术的视线再次去看墙上的画。
少女背上,不知是代表自由的行囊,还是禁锢约束的婴孩。
此时变成一捧失了颜色的干花。
在空旷山谷中,被少女藏在身后。
哪怕干枯了也不肯扔下,似要跋山涉水送给谁。
-
徐初阳开门进来的时候,孤男寡女中的林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裴清术则去了走廊接电话。
两个人好像全无交集,如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仅仅只是占了那点地利条件。
不知为何,徐初阳莫名松了口气。
他关门进来的同时,裴清术也正好讲完电话。
见他眉眼带点未完全消散的无奈,徐初阳便大概明了:“家里打来的?”
裴清术恢复一如往常的温和:“嗯,姑父。说是过些天有场招标会,希望我能从中帮忙引荐一下。”
提到他那个姑父,徐初阳也不想深念。
无非是仗着裴清术好说话,便一直赖着他不放。
徐初阳走到林琅身旁坐下,声音温柔,问她饿了没。
今天是阿姨做饭,估摸着也快好了。
徐初阳以前是不会做饭的,从未下过厨。也用不着他来做。
是后来和林琅同居时才慢慢学会。但他也只给林琅做过。
给除林琅之外的人做饭这种事,他自然做不了。
林琅拿着遥控器换台,说还好。
徐初阳知道她心里的气还没过去,所以也不勉强她,只想着,等她先缓缓,等情绪稍微恢复些了,他再去哄。
客厅里很安静,三个人都没再说话。
电视是林琅随意调的一个台,也不知道在放些什么,一群人咿咿呀呀唱着歌。
徐初阳和林琅的视线虽然落在上面,但明显没认真看。
反而是裴清术,手机放在桌上,眉眼安静,带几分专注。
林琅有时候觉得裴清术这个人,教养礼貌仿佛是刻在骨子里一般。
甚至不需要去刻意表露维持,举手投足间的一些细节都能表明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哪怕是无聊到不明就里的电视剧,被并无好感的人频繁打电话骚扰请求。
他都会耐心的,并且认真的去回应。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真善美齐聚一身的人?
林琅感到困惑。
诡异的氛围因为蒋杳的到来被打破,以至于将气氛推至一个顶峰。
她打了个喷嚏,身上不知穿着谁的外套。
那张温婉到让人看一眼就很难讨厌的脸,此时带着几分歉意的笑:“麻将馆有人抽烟,刚好我前阵子受了风寒,有点轻微咳嗽,嗓子受不了,所以只能先回来。”
很长的一串解释,是怕林琅误会。
却又显得林琅过于计较,从而导致蒋杳处在一个敏感且尴尬的位置。
后者把外套脱了,随手挂在一旁,想寻个位置坐下来。
看了一圈,发现长条沙发上,无论她坐在哪里都不合适。
最后还是避嫌般的坐在了裴清术身旁。
后者轻微颔首,也算是打过招呼。
礼貌,也仅仅只剩礼貌。
林琅总觉得空气有些稀薄,让人喘不过气来。
蒋杳喝了口热茶,突然想起什么来,去问徐初阳:“伯母的生日,我记得是快到了吧?”
徐初阳此时眼神落在林琅空落落的脖子上,自己送给她的那条项链不知何时被她摘掉了。
他压着睫,心情实在算不上多好。
以往她虽然也闹过几次脾气,但大多都只是言语上说几句。他温声哄过之后就好了。
这项链,是他在二人刚交往时送的。
她很看重,说是意义不同。
所以时刻戴着,洗澡也不愿摘下来。
可现在。
徐初阳眼神越发黯淡,一种揪心的窒息感在缓慢上涌。
听见蒋杳的话,也是多花费了一些时间才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
顾虑到林琅,他最近也一直在刻意和蒋杳保持距离。
包括今天她的到来,也完全在自己意料之外。
“嗯,还有一周。”
家里的杯盏茶具全是出自于林琅之手。
前阵子被教授带去景德镇写生,也跟着学了些烧制瓷器的方法。
蒋杳手指轻轻抵着茶杯底部,冰裂手绘山茱萸的。
烧制的不算特别成功,但上面的绘图却非常有个人特色。
蒋杳笑了笑,眼中却不乏凄苦之色,整个人如同一朵微蔫的牡丹,明艳之中又带几分不容人忽视的落寞。
“说起来也有好久没见过阿姨了。当初家里出事,也多亏她每日开导我,不然我可能也撑不下去。”
林琅听着,心知肚明。
看来徐初阳从前就是个考虑周全的性子,担心自己出面安抚会伤到蒋杳的自尊心,于是便让他母亲代替自己前去。
至于蒋杳口中开导她的伯母,徐初阳的母亲。
林琅却从未见过,哪怕一面。
徐初阳压根就不在她面前提前自己的家人好友。
像是什么不可说的禁忌一样。
林琅从前体谅他,爱站在他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想着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从来不去问。
甚至还有意避开。
想不到在其他女孩子面前,他倒是丝毫不避讳,甚至不惜让自己的母亲出面,亲自去开导安抚对方。
两张沙发,一侧在茶几左面,一侧在中间。
衔接处是一个九十度的拐角。
林琅和裴清术分别坐在沙发的内侧,距离只隔着那个直角。
说到这个,徐初阳像是记起什么来,他问林琅过些天有没有时间,陪他过去一趟。
他说:“我妈五十岁大寿,到时候族中亲戚长辈都会来,正好带你过去给他们见见。”
他怕她冷,手指放在她外套上,感受了下厚薄,察觉隔了层羽绒才松开手。
语气温和中又带了安抚的哄顺。
仿佛林琅是被他圈养的小猫,逆着毛发脾气,而他正在给她纾解情绪。
蒋杳多少也知道一些,林琅如今和徐初阳的关系破裂,是因为自己。
她心中自责,又没办法主动出面解释。
眼下说的再多,都像是在欲盖弥彰的狡辩。
可她控制不住。
她是理性的,深知自己和徐初阳之间绝无可能。
以他的性子,没办法放任林琅不管。
他早就把她看作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蒋杳想,是愧疚也好,是责任也罢。
徐初阳都没办法对林琅松手。
她知道这一切是她咎由自取。
可还是......
若是她当初没有走错那一步,就不会落得如今的局面。甚至,哪怕她早一点回头呢
现在的情况会不会不一样?
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无法控制的情绪涌上鼻翼,
徐初阳最先发现了她的异样。
“怎么了?”他还是问出口。
蒋杳回过神来,强忍心中酸涩,扬起一道自认还算自然的笑脸,却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伪装出的强颜欢笑:“没事,可能是昨天没睡好,眼睛有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