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只是,这为何物?”秦纵指着纸上的一行数字。
楚霁笑着凑过去,道:“这叫阿拉伯数字,这个念做五百。”
“这数字简单易学,若是能用于军中传递信息,既便捷又保密。”秦纵偏过头,高挺的鼻尖几乎触碰到楚霁的侧脸。
他突然反应过来一般,后退一步,躬身行礼:“臣逾矩。不知主公命臣戌时至您院中,是否要商讨酒精或数字在军中的推广运用?”
秦纵是什么样心思透亮的人。那日,从楚霁房中离开后,他便猜测到楚霁或许会知晓他的心意。
这是一次,并不含冒犯之意的试探。
可楚霁的态度,他也已然知晓——楚霁,知晓并拒绝了他的心意。否则,哪怕是不接受他,那日在济世堂门口,楚霁也会像往常一样,关怀地替他拭去额间的汗珠。
这是,他独有的待遇。楚霁身边的任何一个旁的人,都不曾有。
这份独有,到底是让他自作多情了。
他不愿听见楚霁亲口说出拒绝的话,但楚霁命令已下。他只得借此,抛出台阶。如此,楚霁也便可知晓他的意思了。
“不,秦小将军,当讲。”楚霁看着秦纵头顶的发旋,郑重道。秦小将军再一次面对着自己,低下了傲骨玉成的头颅。
秦纵心中苦涩,但也只得点头称是。
戌时,楚霁坐在院中饮酒,等到了准时而至的秦纵。
他点头,示意秦纵坐在对面,顺手给他在夜光杯中斟满了葡萄美酒。
秦纵勉强勾起笑意,撩起长袍,坐在了石凳上。端的是恣意风流,好一个秦将军。
“主公,纵前来领命。”
楚霁已然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儿,他摇摇头:“不,今日只论私事。”
“阿纵,你才十五岁。或许……”楚霁原本是想说,或许是因为他将秦纵从斗兽场中带出的情意,又猛地想起两人当日在马车里的剑拔弩张,立时顿住了话头,不知该如何继续。
秦纵却牛嚼牡丹般将那葡萄酒饮尽,接过了话茬:“你总是提起我才十五岁,好像我还是个稚童一般。或许,在你们那里,我的确年纪尚小。但是主公,你忘了,我十岁入战场,十三岁领兵,十五岁,是沧州的将军。”
秦纵不提让他名扬四海的云州一战,反倒只说自己是沧州的将军。楚霁如何不明白?东郊大营在秦纵的训练之下,井然肃穆,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存在。
这恰恰证明,他虽只有十五岁,却心智成熟,远不可用寻常眼光看待。
楚霁看着眼前的秦纵,小将军年纪尚小,却不见一丝稚气。坚毅决然的眼神、高大俊朗的身形,卓绝非凡的
能力,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一点。
他无奈道:“秦小将军,何必喜欢我这个狡诈之人?”
秦纵显然没想到楚霁会这样评价他自己,他愣怔一瞬,但很快就郑重道:“海压竹枝,风吹山角。浊世逢君,如见月明。”【2】
这乱世,于他,像海域而来的风,将竹枝压得伏而又起;于万民,似乌云翻涌的暴雨狂风,连山脊都隐晦难现。
而楚霁,却是高悬空中的一轮皎月,清辉万里,使阴霾霁散。
“阿纵见我如明月?”楚霁也没想到,他居然在秦纵那里,得到了这样高的赞誉。
“是。至高至明,如月。”秦纵继续道,“不必在意这些所谓权势,本应当属于谁。我只知,若没有你,我此刻必定还在那斗兽场中。若没有你,沧州十万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中。”
“我自认了解自己。只要是你,无论是何时,无论在何地,我都会心悦诚服,且心向往之。”
少年目光纯然,是几乎要将楚霁灼烧的赤忱。
他闭了闭眼睛,叹息道:“屋漏无干处,群龙洗甲兵。”【2】
这仓皇乱世,楚霁无暇分心。风雨飘摇,房屋败漏,自当是借此风雨,来洗刷军队的刀枪兵戟。
情爱,是奢侈品。是他楚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存在。
秦纵单膝下跪,却直视楚霁双眼:“臣,明白了。”
少年的眉眼,称不上是落寞,甚至有几分凛然,几分温柔。可莫名的,楚霁觉得这一双凤眼在落泪。
楚霁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只知,他不愿见到本该不可一世、一身傲骨的秦纵如此。
“待天下初定,我定会认真考虑阿纵的心意。”
跪在地上的少年眸色陡然一亮,他上身前倾,更加靠近楚霁:“当真?”
楚霁将他扶起,郑重点头:“当真。阿纵见我如明月,我见阿纵亦如是。”【3】
少年得了承诺,只觉如听仙乐。那双凤眼变得晶亮,目光追随着楚霁,怎么也不肯移开。
楚霁仿佛又看见了那日竖着耳朵的小狼犬,他好笑地再替秦纵斟了满杯:“喝吧。几次了,你都不曾好好品过。”
可谁知,方才还满心欢喜的人一下子蔫儿了气,原本竖着的耳朵都抗议般地向后倒去。
“那在那之前,你不许喜欢别人。”
楚霁失笑:“我若是连阿纵都不喜欢,那必定是要孤独终老。”
这话倒不是安慰秦纵。世间风华满身者有之,堪称英雄豪杰者亦有之,可唯有秦纵,立于塔尖。
这话却没叫秦纵再开心起来,他看着眼前的酒,颇含醋意道:“那蒯息呢?你不是还亲自为他酿了酒?”
楚霁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这又是哪门子的官司?
“蒯息的接风宴上。”秦纵见楚霁不记得了,又酸溜溜地补了一句。
楚霁思索片刻,当即大笑起来:“我说怎么秦小将军宁愿喝酸梅汤,也不喝那葡萄酒。我酿那酒时,都还不认识蒯息呢。只是他去了趟益州,顺道将酒带回来而已。”
心结解开,秦纵被楚霁笑得有些面颊发热,当即端起酒杯,准备一口饮尽,用以掩饰。
“诶,且慢。”楚霁将秦纵的动作拦下,“这葡萄酒要细细品,你可莫要再辜负了我这好酒。你若是喜欢这么饮,改日,我亲制烧酒与你。”
按照今日的蒸馏之法,第一次得出的蒸馏液,也称得上是烧酒了。
两人相识一笑,共品这忘忧君。
适时,夜阑风静,明月如璃。酒香氤氲,如邀天上明月。【4】
离开时,秦纵身形一动,忽然凑到楚霁跟前。
酒气铺洒在颈间,楚霁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酒盏。
秦纵却不再凑近,只颇为委屈地说了句:“楚楚,我想把这个换成赤红色的。”
楚霁垂眸一看,是佩在他腰间的那块狼王玉佩。那上头,还是楚霁当时所用的豆绿宫绦。
楚霁挑眉一笑:“幸蓝桥玉杵先投,信月书赤绳难换。秦小将军,这月书赤绳乃是定情的。”【5】
秦纵见自己的心思又被撞破,当即后退了一步。明明一副不敢造次的模样,周身的委屈之气却更甚。
这秦小将军,从哪里学了“撒泼打滚”这一套?可偏偏,他还就吃这一套。
楚霁伸手拿过他腰间玉佩,轻轻摩挲:“若有那一日,我定亲手打络,为你换一赤绳。”
“回去吧。我的小将军。”
第五十六章
翌日一早, 楚霁正准备吃早饭,便见到秦纵脚步如风地走了过来,甚至到他院中时, 脚尖一点,下一秒就坐在了桌前。
楚霁见他手里还端着一大碗饭、一碟小菜,无奈一笑:“怎的早膳也要一起用?”
也得亏是秦小将军, 这一路奔驰而来,饭菜竟没洒出来半点。
“我今天便要回军营,怕你把我给忘了。”秦纵一本正经道。
楚霁摇着头,给他添了一碗甜粥:“我本意便是让你不必住在军营中, 现下再反悔也不成了。”
“不。那是替你打天下的军队,我必须要亲自看着。”
老天爷啊,楚霁只觉得生生受了这一记直球, 心头狂跳。
半晌, 他才无奈道:“你可让我安生些吃饭吧。不怕我伤着肠胃?”
秦纵立刻闭了嘴,随后端起那碗甜粥,喝了一口。放下碗后,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楚霁眨巴了下眼睛。
楚霁假装没看见, 别过头去, 安静吃饭。一口百合甜粥,一口开胃小菜, 慢条斯理,端的是大家风范。
可刚刚那一幕却在他脑海中不停回放, 让他恨不得捏着秦纵的耳朵使劲儿揉搓——
这也太可爱, 太像小狗了叭~
秦纵也不再动作,当他看见楚霁微微扬起的眼尾时, 便知目的达到。于是,他当然不能再打扰楚霁吃饭。
可没过多会儿,秦纵的一大碗白米饭,并着楚霁给他盛的一碗粥全都见了底,他便只好可怜兮兮道:“楚楚,没吃饱。”
楚霁闻言,悄悄翻了个白眼,谁让你自己端着碗饭就跑过来的?搞得好像平日里我短你吃食了似的。
这人如今已比他高出个七八公分了,却居然还在往上窜,加之他又是习武之人,饭量就更大了。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古语之言,诚不我欺啊。
偏偏楚霁自己饭量小,又不是个喜欢铺张浪费的,这饭桌上也就只能匀出刚刚那一碗甜粥来。
否则,也不至于叫秦纵可怜巴巴地出声了。
总不能真让人饿着肚子去军营,楚霁只得吩咐侍从:“再去厨房给小少爷拿些饭菜来。”
那边侍从领命而去,秦纵听见此话却稍顿了片刻。但很快他就调整过来,没叫楚霁发现。
二人就这样遵循着食不言的规矩,安静地用完了早膳。
待侍从将东西都撤了下去,秦纵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纪安便抱着一只灰鸽疾步走来。
是楚霁的信鸽。
纪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二人跟前,小声道:“是平城传来的消息。”
楚霁神色一凛,平城就是发现棉花种子的地方,其北正是一大片沙漠。
巧的是,沧州以北同样是大漠一片,直与平城之北相连。
是以,他一早便派人深入大漠,又翻阅沧州往年的卷宗。这才知道,在沧州以北的大漠里原有一个王朝,名为大阙。后因水源与粮食之故才向东迁移,到了平城以北。
楚霁接过密信一看,当即轻笑一声。他看向秦纵:“小将军,随我去议事吧。”
秦纵虽原要说的话被打断,但也知道轻重缓急,点点头,随楚霁去了书房。
二人在书房内铺展开地图,其上早就按照钱庄中人传回的消息,标注好了那大阙王朝的位置。
楚霁将密信交于秦纵,随后问道:“阿纵觉得,他们的目标是哪里?”
秦纵扫了眼密信。原来是这大阙王朝今年大旱无雨,就连王廷所在之地都颗粒无收,于是便准备整兵南下。现如今,正在征兵。
“平城富庶,距离大阙更近,然兵强马壮。大阙人口不丰,又是临时征兵,且粮草供应不足。只怕,是想挑软柿子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