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之间，所有声音都平息了。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她急促的呼吸与心跳。无拘、灵音愕然望着她，脸上表情复杂，惊讶、疑惑、羞辱、伤痛……沉默了不知多久，无拘低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话语缓慢而带着几分绝望，和无限的哀伤。知礼不禁心中阵阵抽动，夹杂着心酸，不敢看他脸上的神情，咬了咬牙，不置一词，募地转身奔去。月色溶溶，清风徐徐。她穿过长街，一路狂奔，心潮汹涌起伏。路上行人见一个绝色丽人行色匆匆地奔跑，纷纷向她多看了几眼。不久便到了客栈门口，她深吸了口气，放慢了脚步，心里头暗暗有些后悔：“我是不是说得过分了？他一定很伤心吧。惹我的是李灵音，又不是他！”仰望天上的一轮明月，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过去欺负我的人多了，我为什么非要跟李灵音过不去？我是嫉妒她，虽然身份变了，我还是嫉妒她。罢了，忘了从前的事不是更好。”正要走进客栈门口，却见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猛冲过来，脸上充满惊怖的表情，嘴里还叫道：“妖孽！那个女孩儿，身上有一股邪气！她的眼睛里那种光，太可怕了！”知礼慌忙闪身避开，险些被撞个正着。却见知义大步走出，又是羞恼又是愤怒，叫道：“你真不是个男人啊！被小女子打了，也不用这么诬蔑人吧！”那大汉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转身拔腿狂奔而去。知礼看得目瞪口呆，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知义长叹了口气，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们太小看清姑娘了。清姑娘看到那人欺负一个姑娘，便上前出手教训他。那人这么大的块头，竟被清姑娘轻轻巧巧地拎了起来，摔到数丈开外。我是怎么也没想到，清姑娘的武功有这么高！小巧玲珑的个头，说话细声细气，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我本来想上去帮忙的，可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我出手的份。”“竟然……这样！”知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双眼，惊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呀！”心头一动，不知怎的，竟想起雪狐女的话来：“喜欢那个小妖精，可要吃苦头了……”娇小秀丽的少女，抱起白狐的情形，又在眼前闪现。梨树林里的疑云，在脑际间挥之不去。这个外表柔弱清纯的少女，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可知礼看到知义执着狂热、又带着脉脉柔情的眼神，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二十四、舟行千里云淡风轻，艳阳高照，河面上像是洒着一片金粉，折射出绚丽的光彩。一艘双桅大船平缓的荡向河心。浪花拍在船舷上，河流滚滚，波翻浪涌，不时传来舵把有节奏的划水声。这只船很大，里头只有十来个人，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隔着舷舱远眺，只见水天一色，一望无际。大约走了一刻功夫，船到了河心。此时再看，河岸全消失在一片波涛之中，远近水面，片帆皆无。舱中央一张雕花木案上，摆着香茗细点。舱里侍立着几个随从，知礼、知义、无拘、清心和灵音坐在木案旁，一边喝茶一边说笑。知义神采飞扬，口若悬河，谈笑风生，不时惹得知礼伏着桌子笑岔了气。无拘手摇折扇，连连摇头，俊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意。清心掩嘴轻笑，明眸流盼。灵音却阴沉着脸，大为不快。知礼悄悄打量无拘，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完全不在乎昨夜发生的事情。她心里千种滋味，莫可名状。他是真的动了情，还是一时兴起？她心地单纯，完全不知道这个深沉的侯门公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又瞧了瞧清心，娇柔如弱柳扶风，长睫眨动，唇角含笑，越发显得清甜可爱，更瞧不出什么异样来。此时，船家老黑站在舱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望了几眼。一个站在右首的随从瞥见他悄悄探望，高声问道：“船家，饭菜准备好了没有？”老黑连忙收回目光，答道：“已经好了。”对后头打了个手势，道：“送饭上来。”过不多时，船舱里开了一桌酒席，饭菜热腾腾地直冒热气。五个人起身走过去，围坐在案边，举起筷子。一个年约三十岁上下的壮汉子走到老黑身边，低声笑道：“这回可真是个大买卖。他们能把这条船包下，必定是极有钱的主儿。那三个小妞，可真叫水灵，简直是美若天仙！这下又有甜头可以尝了。”老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几个少年衣饰华贵，是一群不识人间愁苦的纨绔子弟，心中更添几分把握。他压着嗓子道：“老六，蒙汗药下了？”叫老六的汉子答道：“无论是饭菜还是酒水里都下了。包他们逃不掉。”他们脑海里全是等会儿财色双收的情景，乐得眉开眼笑。正在欢喜得意之时，却听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高声尖叫道：“这是什么东西？难吃死了——”老黑探头看去，原来是灵音只咬了一口菜，便呸地吐了出来：“呸呸呸！这种菜根本不能吃！只能拿去喂猪！”听到这样的话，谁还吃得下饭。其余四个人也放下了筷子，惊愕地瞧着她。“统统给我重做！”灵音盛气凌人大叫道。老黑上前赔笑道：“几位客官——”“不用你们做。”灵音冷冷道：“阿福阿禄，你们去办一桌菜。这种平民百姓吃的东西，粗劣不堪，怎能入得了口？”又对知礼瞪眼道：“你昨天说不让他们同行。他们做的东西可不许吃！”知礼浅浅一笑，并不言语。无拘轻摇折扇，温然道：“音儿，别那么小气嘛！咱们与他们同舟共济，可谓缘分非浅。”灵音傲然道：“谁跟他们这种下等人有缘？富过三代才懂得吃，贵过五代才懂得穿。他们这种平民百姓，就该吃粗劣寻常的东西。”听到这样的话，知礼不禁面现羞怒之色。知义冷哼一声，道：“谁稀罕吃他们做的东西。李小姐，你是天之骄女，既富又贵，何必在这平民百姓的地上张扬讨气！”老黑听他们你言我语，一个比一个傲气，把船上的饭菜贬得一无是处，登时一张脸直红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灵音对他叫道：“你出去，拿些好酒来！”老黑忙行礼道：“是，客官。”便退下了。重做的筵席摆上桌，香气四溢。无拘笑道：“龙兄弟，龙姑娘，一起吃吧。音儿只是开个玩笑。来，千万别客气！”说着亲自给知礼夹菜。却不料右脚背上大痛，被灵音狠狠踩了一脚，不禁“哎哟”叫了起来。知义瞥见灵音凶恶的眼神，笑道：“不劳樊兄——你又不知道我姐姐喜欢吃什么。何必自讨苦吃？”说着给知礼夹了些菜。知礼望着碗里堆得跟小山似的饭菜，苦笑道：“好了，我自己来。多谢多谢！”老黑拿来一坛酒，亲自给五个人各斟了一杯，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们拿起酒杯，就要饮下。“这是什么酒？一点味道也没有！”灵音的尖叫声募然响起。她才喝了一口，便皱着眉，呸地一声吐了出来，“我说要拿好酒，你没听到吗！这种酒只能拿来喂狗！”听到这样的话，谁还喝得下酒。其余四个人也放下了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灵音。“拿点剑南春，或者荔枝禄、曲米春来。”灵音一边说着一边指手画脚。听到这几个酒名，老黑瞠目结舌：“这……这些名酒，我连见都没见过。船上哪有啊？”灵音一摆手，冷冷道：“算了。还不如多喝汤呢。”说罢端起一个瓷碗缓缓啜饮。老黑拿着酒壶匆匆退下，气得六神无主、七窍生烟。老六走到他的身边，脸上也是怒气冲冲，道：“老黑，别等了。咱们一起对付那两个小白脸，瞧他们油头粉面、弱不禁风的模样，能有多少力气？”“好！”老黑点了点头。两人分别举起精光灿亮的大刀，意气风发，大步上前，就要向那两个少年扑去。才到门口，就听得“乒乒乓乓”几声，那张摆满菜肴的圆桌竟四分五裂，碗盘摔了一地，到处是粉碎的磁片。只见无拘冷笑着对知义高声大叫道：“你以为我不用所谓仙剑派的功夫就怕了你了！有种我们再来比划比划！让你好好见识一下我的本事！”他们一言不合，竟吵起来了。老黑、老六一听“仙剑派”三个字，顿时双腿发抖、牙根打战。仙剑派在江湖中一直是神话般的传说。据说在那缥缈神秘的蜀山之上，住着数不胜数的剑仙，能御剑飞行，来去无踪，身手就如神仙一般。他们再看那桌子，竟是用内力硬生生震裂的，不由得不信，登时目瞪口呆，手中的刀刃“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却见知义霍然起身，拔剑狂笑，道：“谁怕谁呀！我正愁没人陪我练功呢！”剑光一闪，便如白练横空，水银泻地。双剑相击，嗡嗡做响。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飘忽如雾，寒芒耀眼。无拘举起一把精致优雅的宝剑，挥动时只见重重叠叠的剑影不见长剑剑身。剑影如白云聚散分合，千变万化，缥缈空灵。知义惊问道：“这是什么剑法？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无拘手抚剑柄，潇洒自如，笑道：“总之不是你们仙剑派的剑法就是了。”两个俊朗英挺的少年衣袂飘飘，飞掠交错，剑气纵横，光芒迸扬，一时瑶玉互映、神采夺人。老黑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们怎么没看到他们带剑上船的？”老六也是不住地颤抖，道：“确实没看到啊！他们的包裹不大，还软绵绵的……”知礼见他们又打起来，又急又恼，身影一闪，拦在两个少年中间，朗声叫道：“住手吧，你们这样胡闹，船都要拆了。就不能安静点！”灵音见两人识趣地住了手，冷哼一声，别过脸，恰好看到老黑、老六两人呆若木鸡的模样，以为他们只是被知义、无拘的武功吓到，轻描淡写地说道：“怎么了？怕我们赔不起吗？不会少你们的一文钱的！”然后大唤一声：“阿福，阿禄！”老黑、老六嘴里连连称是，慌慌张张地退下，手忙脚乱，连掉在地上的刀都不敢捡起。许久没有人回答，灵音又叫了一声。转目之处，猛然瞧见掉在门口的两把大刀，明晃晃地映着阳光，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几人惊觉回头，听到清心轻轻说道：“那两人鬼鬼祟祟，只怕是贼人。”愕然望她时，却见她神色如常，只是秀眉微微蹙起。他们这才发觉阿福、阿禄已不见多时。无拘急忙吩咐随从阿顺到厨房查看。阿顺过去一看，阿福、阿禄都已晕倒在地，略加察看，便知他们是做饭时已经饿了，吃了几口方才船家送来的饭菜，中了饭菜下的蒙汗药，连忙奔回船舱，叫道：“少爷，我们上了贼船了！”知礼心头一惊，几乎要跳起身来，可两腿一软竟又坐了回去。老黑早听到动静，慌了神，心想：“他们已经见了我们的模样，要让他们活着回去，我们必死无疑。眼下只好把船凿沉，他们就算会游水，哪怕武功在精湛，这水上功夫也不能跟我们比，趁乱杀人灭口，以绝后患。”一声令下：“下水凿沉了船，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掉！”话音刚落，他已翻身跳进了滚滚波涛之中，另外几个人也随他一跃而下。知礼毕竟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惊慌失措，回头看时，却见清心仍是一脸的平静，竟是几个人中最为镇定的，不禁大为惊奇。灵音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跺足大叫道：“快下去拦他们呀！”知义向她望了一眼，失笑道：“想不到富贵逼人的郡主竟如此害怕！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家风范吗？”见灵音窘得满面通红，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扭头对无拘道：“樊公子，咱们一道下水吧。当初在西湖之畔可是见过你游水的伟岸英姿呢。别告诉我你不敢！”说着扮了个鬼脸，身子一跃，已翻出船舷，落入河中。他自幼嬉闹好玩，水性精得很。骤然望去，宛如一尾鲤鱼，自翻涌浪涛中跳跃。无拘听他提起西湖往事，脸上微现愠色，朗声道：“谁说我不敢，可我也下去的话，谁来照顾几位美人儿？”说着微微一笑，摇了摇手中折扇，气定神闲。“胆小鬼！”知义抛出一句，长剑护身，脚靠船沿借力一弹，在滚滚波涛中举起长剑。河水暗黄混浊，从上边望不到知义与贼人相斗的情形，但见水波不住晃动激荡。鲜血染红了河面。也不知是谁流的血，知礼不禁心急如焚，蹙眉探望，悄悄地，望了清心一眼。清心也站在船头之上观战。太阳照射在她清丽的脸上，暖风吹飘着她的衣袂。只见她不时轻锁柳眉，似是异常关心那打斗的情形。扁舟被几人忽起忽落的身躯，震荡得左摇右晃，河水飞溅，日光耀射下，闪闪如珠。忽然水柱激起数丈，飞珠溅玉。只见一把雪亮的长剑破浪而起，纵横飞舞，剑势快捷无伦，更使得河中波翻涛涌。知礼见他如此神勇，正要拍手叫好，却听“哗啦啦”的声音，船甲板经受不住凌厉的剑气，竟散裂开来。船顿失重心，动荡得十分剧烈，向一边迅速倾斜。“蠢货！你这是帮他们凿船啊！”无拘怒叫一声，身子摇摇欲坠。“啊——”这回的尖叫声可谓响彻天地，震耳欲聋。但听扑通、扑通几声连响，船上的四个人全部落入河中，一片混乱。但见波浪滔滔翻涌，此起彼伏，船在浊流中缓缓打转，船舱板壁破裂，挣扎一般飘摇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