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妹妹，你醒了！”那个中年妇人向她走过来，笑容满面。“这是什么地方？”知礼一边问道，一边挣扎着起身，但手臂酸痛无力，又跌回枕上。“别急！”中年妇人按住她，“你身子还很弱，只管好好躺着。”知礼问道：“是你救我回来？”中年妇人扶她起身，笑道：“妹妹，你先好好休息，不要多想。等你身子好了再慢慢告诉你。”端来一碗粥，拿起匙羹，轻轻吹了吹。知礼向那妇人望了一眼，只见她衣衫华丽，满头珠翠，打扮得花枝招展，姿容冶艳，但浓脂厚粉却掩盖不了她眼角的皱纹，看来莫约三十来岁。中年妇人笑道：“来，吃粥！”端来一碗粥，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往她嘴中喂去。知礼张口吃了，问道：“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中年妇人道：“你叫我柳三娘吧。”一边小心翼翼地喂阿影吃那碗粥，一边说道：“我看你晕倒在街头，挺可怜的，就把你带回来了。你就在这里住下吧。”知礼道：“这怎么可以？你救了我，我还不知该如何报答你呢。”柳三娘道：“不必提什么报答的话。不过正好，我这里缺个做事的人，你要是愿意，就留在这里做事，行吗？”知礼道：“做什么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来？”柳三娘笑了起来，道：“你肯定做得了。既然你答应了，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这几天你只管好好休息，到时候再说。”知礼道：“好的。”心里却有些疑惑，她怎么知道自己肯定能做？大概是端茶倒水之类的事吧。也好，做不了千金小姐，做个丫鬟也不错，总比乞丐强。想到这里，不禁苦笑。柳三娘忽又笑了笑，道：“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知礼心中一荡，想了想，道：“我没有名字。”柳三娘愣了一下，又问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大了呀？”知礼道：“十八。”柳三娘喂她喝完粥，说了句：“你先好好休息吧。”便退了出去。知礼从床上坐了起来，见身上穿着一套月白小衣。她原本穿得破烂污秽不堪，现下身上穿的干干净净，轻薄柔软，身上所积的污垢泥尘都已被洗擦得干干净净。床前的梳妆台上放着一面镜子。她默默走到镜子前，打量镜中的自己，只见那一双眼睛明亮之极，眼珠黑如点漆，但除了一双眼睛外，容貌却是平平，脸色枯黄，头发也是又黄又稀。再看身上，身材瘦小，双肩如削，相貌似乎是十六七岁，身形却如是个十四五岁的幼女。怎么看，都与小姐龙知礼有天壤云泥之别。她想起先前的那一段经历，恍如隔世，心潮起伏不定。那是一段梦一般的经历，如今梦醒了，她却再也回不去了。一时间心乱如麻，诸多疑虑涌上心头，却不敢去想，不愿去想。一连几天，她都在屋里昏天黑地的大睡，刻意不去想任何事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心头的痛苦。经过数日的休养，她身体渐渐好了起来，换上柳三娘送来的质地柔软的绣裙，对着镜子，只见自己嫩脸匀红，长发垂肩，虽然五官平常，但是气质脱俗，看上去倒也有几分少女清新可人的风韵，不禁心情畅快了些。她从窗户向下望去，只见下面是个很大的花园，姹紫嫣红，鸟语花香，花园里到处是亭台楼阁，红栏绿瓦，有几个娇媚的少女在园中散步，慵懒地朝着满园春色发呆。这些少女风姿各异，穿的衣裳都很艳丽。知礼心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们是府上的小姐们吗？柳三娘为什么会收留我？雪……”一想到与三个月内经历有关的事，她的思绪就会强行中断，不能再往下想。日色偏西，夜幕降临，宅院里灯火通明。柔和的灯光从雕花的窗户里照出来，绯红朦胧，仿佛带着脂粉的香气。隐隐听得各处门户中传出箫鼓丝竹共奏声，夹着猜拳唱曲、呼幺喝六，还有男男女女嬉笑怒骂之声。知礼虽然单纯，但并不愚笨，心中猛地一震：“难道这里竟是一家妓院？”几乎跳了起来。她想起雪狐女曾经在知义的面前威胁要把她卖入妓院的话，登时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仿佛猛然间掉入深不可测的冰窖之中。她心乱如麻，就要夺门而出，突然间与人一撞，抬头一看，竟是柳三娘！柳三娘满面堆笑，伸手去扶她，问道：“妹妹上哪去？”知礼心中惊慌，结结巴巴道：“我……我要回家。”“回哪个家？”柳三娘脸色渐渐沉下来，冷笑道：“这里就是你的家！”知礼摇摇头道：“不！我又没有买给你，我不要在这里呆着。”说着就要夺门奔去。突然手腕一紧，竟是被柳三娘紧紧抓住。柳三娘道：“你早就卖给我了。”声音带着阴阴的笑意，命人拿出一张纸，道：“这就是你的卖身契，上面有你的手印。”一惊之下，知礼思绪终于连贯，昏迷前的种种涌入心头，暗呼：“我就知道她们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但没想到，她们如此龌龊，竟然把我卖到妓院！可我现在身上没有武功，只是个普通的弱女子，我该怎么办？”柳三娘似笑非笑地说道：“从今以后，你就叫做红桃。你的身子已经大好了。今天晚上，就给我去接客。要知道，我这百花楼有的是比你美貌的姑娘，让你进来是看得起你！”知礼心中害怕无比，一步一步往后退，想冲出去。柳三娘拦住她，摆出笑脸，道：“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绝不会亏待你的。”知礼摇摇头，重重地说道：“不！”柳三娘甜言蜜语，舌绽莲花，一阵软施硬兼的劝说之后，知礼仍是不为所动，急得她一拍桌子道：“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是叫来龟奴。知礼见龟奴手中握着一条粗长的皮鞭，顿时脸色煞白，却反而镇定下来。柳三娘目光稍稍波动了一下，这少女目光竟如此纯澈坚定，没有丝毫的怯懦和畏惧。“啪”的一声，皮鞭子横里飞了过来，龟奴出手奇重，知礼只觉背上一阵剧疼，头昏眼花，被打得跪在地上，娇躯陡然一颤，衣衫撕裂，雪白滑腻的背蓦地出现一道深痕，鲜血淋漓，火辣辣地烧灼入心。柳三娘厉声喝骂道：“你这个小贱货！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你竟不肯接客，哼，你当你是观音菩萨，在院子里供着的么？打，给我狠狠的打！”只听得噼噼啪啪的声音，皮鞭狠狠地抽打在知礼的背上身上。知礼娇躯剧震，衣衫裂碎，身上剧痛，簌簌颤抖，强自忍耐心中的激忿，毫不吱声。身上裂开一道道鲜红的，凄艳的鲜血如珊瑚珠子般滴滴沁落。她全身衣服被汗水湿透，颦眉咬唇，竭力忍住痛楚。鞭子着肉声与喝骂声响成一片。知礼一字一字道：“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这番话掷地有声，明知酷刑难挨，却要咬牙承受，坦然面对。“啧啧……真是倔丫头。”柳三娘为之神色微变，一个娇怯怯、微不足道的弱女子，居然有如此硬朗、倨强、坚毅的性格，倒是大出人意料之外，吩咐龟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打得知礼皮开肉绽。知礼仍是不屈。柳三娘见她坚决不肯，有点恼羞成怒了，道：“我倒不信你一身细皮嫩肉，是铁打铜铸而成。”竟拿出绣花针逐一刺入她的指甲，十指连心，登时痛彻心肺，把柳蒲弱质的知礼折磨得死去活来。知礼咬牙强忍，全身汗水淋漓，痛苦愈加强烈。知礼实在痛彻心骨，索性闭上眼，假装昏迷过去。龟奴道：“再打怕要出事了，明天再说罢。”柳三娘怒道：“咱们出去。”待得柳三娘和龟奴走远，知礼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打开门从屋里奔出，沿楼梯急下。至楼梯转折处，向下望去，只见大厅里只见灯光辉煌，香风袭人，弦管不绝，到处是欢笑之声。一群穿红着绿、浓妆艳抹的姑娘们彩蝶似地到处翩跹，裙飞袖舞，簪摇钗舞。一个个打扮得妖妖艳艳，还在脸上粘贴了彩色光纸、云母片、花钿亮闪闪，正与嫖客们嬉戏笑闹。莺声燕语，左拥右抱，淫荡放浪的调笑之声不绝于耳。知礼何时见过如此情形，惊得呆住了，停下了脚步。只见一个白衣公子坐在桌边自斟自饮，他俊美异常，从容优雅，俨然便是潘安再世。姑娘们抢着接待他，娇呼婉转地围绕着侍候起来，斟酒的，添碗箸的，布菜的，撒娇的……软语呢喃，使尽温柔解数。知礼单纯无邪，何时见过这般丑态百出的情形，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心道：“若要我堕落风尘，我宁可死了！”“你要往哪去？”一个人拦在她面前，正是柳三娘，脸上依旧似笑非笑，仿佛早已预知她的行动。知礼眼看无望，心中一动，暗道：“我如今难逃她的手心，要保得清白之躯，看来只能……”纤手蓦然抬起，从鬓间拔下一支簪子，向自己的嫩脸狠狠划去。细微的亮光一闪，“咝”一声轻微的响，仿佛裂帛。“呀！”柳三娘不禁失声惊叫，看着那娇嫩的皮肤裂了开来。一道深深的划痕从右眉梢直贯唇角，血如同疯了般涌出，瞬间将一张雪白的脸蛋染的如同罗刹般可怖。鲜红圆润的血如同一粒粒玛瑙珠子，从女子的脸颊上滚落地面。知礼手里依旧紧紧握着簪子，冷冷的看着柳三娘。簪子尖利的末梢滴着血，狰狞可怖。柳三娘脸色大变，有些震惊，有些愤怒，忽然恶狠狠地打了知礼一记耳光，尖声叫：“好！好你个臭丫头！你别以为这样我就能放过你！还我的钱来！”知礼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天旋地转，眼前漆黑，一个踉跄从楼梯滚了下去。大厅内一众莺莺燕燕见到一个女子自楼梯滚下，不禁齐刷刷把目光向她射来。忽然，那个坐怀不乱的白衣公子伸出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指，直指向她，星目电闪，道：“你们走开，我要那个姑娘陪我。”周围的人更是惊奇，打量那少女，见她头发散乱，衣襟浸血，脸上一道长长的血痕，忍不住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知礼神情极是狼狈，顿时双颊如火烧。她抬头望去，待得看清那白衣公子的模样时，几乎吓晕过去。那不是女伴男装的雪狐女是谁？美目含笑，媚态横生，有谁能从那清艳惊人的容貌中，看出她究竟是下凡的仙子？还是邪恶的魔鬼？“知礼，你在这里好自在哪！”雪狐女衣袖轻拂，声音甚是轻柔婉转。知礼眼光一闪，一把掀翻案桌，拿着酒壶，劈头就掷。她虽没了武功，但平素机敏活泼，身手仍是灵活。室内一时酒菜淋漓，盘筷飞舞，众人不免抱头鼠窜，躲得狼狈，身手不好，给溅个一头一脸。趁着一番混乱，知礼转身发足狂奔。白衣闪动，雪狐女轻轻纵跃，向她飞来，姿态飘逸如仙。脸颊边蓦然绽放出的血花还在眼前飞舞，知礼越奔越快，衣裙飞舞，裙摆上菜汁淋漓。突然间一个黑衣少年不知从哪里闪电般窜出，拦腰抱起知礼，兔起鹊落，翻身朝外奔去。只见那人身材魁梧，霸气中带着威仪，望之凛然，正是铁辉。“你！你……”是他！但他怎么可能会在这儿出现？知礼的左手真切地摸到他结实的胸膛，犹如被烫到般，连忙缩了回来，小拳头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泪水缓缓而出，脸上神情，若悲若喜。“是我。”他看着她，眼神复杂，语气也复杂，亦怒亦喜，交错之后成为一种森冷漠然的表象，注视着遍体鳞伤的知礼，一丝明显的痛苦在脸上一闪即没。为什么他总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这一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她的心为何跳得这般剧烈？她脸上的红潮为谁而起？心中的期待为何而来？她在他怀中，她的肩膀就靠在他的心口上，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她对他，究竟是爱还是恨？她怎么可以……紧张又期待？知礼心头迷乱，突然发出一声悲楚的哽咽，蓦地伸臂紧紧搂住铁辉的脖颈，将脸贴在他的耳旁，刹时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雪狐女轻摇折扇，悠然笑道：“辉，你也来帮忙？”铁辉不理会她，抱紧知礼径直向前狂奔。“站住！”雪狐女气急败坏地跺足叫起来，追之不及。三十四、互叙衷情山势连绵，月照松间。穿过一片低矮的松林，前方巨石错落，青草夹生，一道清澈的山泉叮叮咚咚倾泻而下。铁辉左手扶着失去知觉的知礼，伸掌按住她的后背，一般强烈和煦的内力立时从顶心透了进去，传入四肢百骸。过了片刻，只见知礼苍白的面色透出淡淡的血色，连脉搏也有力了不少，铁辉再一掐她人中，知礼咳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知礼的嘴唇干裂，铁辉将她的身子轻轻放下，跪在山泉边，双手掬起一捧水，喂知礼喝了起来。泉水极为清凉甘甜，知礼立觉全身清凉，精神一振。两人对望一眼，不知说什么好。对着知礼血污狼藉的脸，铁辉叹了口气，眼睛里有怜惜的光，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道：“来，我给你上药。”说着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膏状物，“忍着点，别乱动。”轻轻给她擦试脸上的血迹，再用沾着膏药轻轻抚过她的脸，均匀地抹了一层。知礼看着眼前这个俯身为她包着伤口的男子，看着他淡然沉静的眼神，心情极为复杂。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的坚定与沉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