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随从就盯着沉甸甸的金簪子神色复杂,想笑,又怕伤了你的心。
你还问他好不好看。
江军师狐狸眼都要蔫儿了,好半天憋出来一个“甚好”来。
思来想去,至少存着能当做积蓄,万一穷了还能做军资。
但见你眼巴巴地盯着,又一咬牙戴上了。
——真好看。
哪怕后来你有了些眼界,见过百宝万货,仍是觉得他戴那簪子好看。
旁人穿金戴银你只瞧得见金银,可换了他,你却只瞧得见风流,他合该穿着朱红,金簪玉带翡翠扇,在锦绣书卷堆儿里,懒洋洋地冲你笑。
且年纪愈长,这气度愈丰,骄气愈甚,五官长开了,甚至透出一抹艳色来。
仿佛原本只是青涩的枝叶,一夜之间化作了郁郁葱葱,甚至即将要坠了花果,处处都逸着鲜活的香气。
后来一发不可收拾,他的衣裳首饰都是你一样一样挑的。
最喜欢的是一件红狐裘,是你过年时亲自猎的,江疑整理猎物时,原本是打算作为年礼赠给你父,谁晓得那毛色太过艳丽,你一眼瞧见便给扣下了。
非要给他改一件狐裘。
江疑说这是送回去的。
你轻哼:“管他们冻不冻死,让你穿着你就穿着。”
江疑忍着笑,穿着那狐裘过了一冬。
他仍是在城中东奔西跑,每见人家夸他说狐裘贵重,他在那火红的绒毛间,含笑嗔你一眼。
就一眼,被蛊得晕头转向。
故作冷淡威严地转开目光。
27
后来梦见他真成了城里的一只红狐狸,尾巴蓬松,耳朵尖尖的,窝在你的胸口,团成一团取暖。
你半夜惊醒,分不清现实梦境,按着他翻来覆去找他的狐狸耳朵。
江疑让你给搅醒了,问你怎么了。
你也是让梦给魇住了,迷迷糊糊就说,你是妖怪也没事,耳朵让我摸摸。
说着还要去下头找他尾巴。
被江疑红着脸踹下床,才清醒过来。
你想不通你抱着小随从睡了这么些年,哪儿都见过吃过了,怎么他长大了,你却越发疯癫了。
你坐在地上发呆,江疑半晌不见你爬上床来,又揉着眼睛,从床帘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抓着你的手,放在自己微凉的耳垂儿上。
眼底透出笑意来,说:“摸了耳朵了,回来睡吧。”
你心脏乱跳。
28
后来战事稍歇,你非但威风,还有了闲暇。
扭头再一瞧,江疑已经聚了好大一批人,江疑自称出身乡野,眼界不高,便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文人谋士,有仁者,有智者,可偏偏哪一个都心服口服喊他江先生。
你的书房已经归了他了,时不时就抱着茶,侧耳细听这一群人谈话。
你有时见这里头已吵得不可开交,江疑轻轻咳嗽两声,便安静下来。
屋里的人静静听他说。
你也在门口静静听他说。
他不止说你,说你父,说邻居,还说外头,说到金銮殿的皇帝老儿。
也会说一群能在你治下吃饱饭的百姓,和还有一群吃不饱的人。
他似乎长大了许多。
短短两年而已,你猜你和他的愿望,都不再是行走江湖。
江疑看着桌上墨色的地图,笔墨勾勒的江山如画,他的眸子便一望无垠。
你听过了,就敲敲门,抱着胸说:“三更了,诸位该歇了。”
你这些年煞气日益重了,一群文人不大敢直视你。
只有江疑披着狐裘,脚步急促到你面前,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你就说:“睡不着。”
这么多年了,除了战时,大都是抱着他睡得。
忽得怀里没了人,心里别扭。
你俩夜里是手牵着手,踩着月光回去的。
你不知道寻常夫妻会不会这样做,但你那一刻心里很快活。
你百无聊赖踩他的影子玩。
他嫌弃你幼稚,但忍不住踩回来。
胜负心一起,红色的狐裘在你面前跳来跳去,他始终比不得你身手矫健。
一个没站稳,你拉住他的手。
他晃悠悠站稳了,却反手将你的手握紧了。
他问,萧元骐,你买我的时候,花了多少钱来着?
你说,花了二两。
那时你只有这些积蓄。
你至今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只是瞧了他一眼,就心甘情愿掏空了家底。
江疑说,我们打个赌,我能给你赚回多少。
你回头望他,少年人的骄气、无所畏惧,和独属于他的温柔,酿成了一壶烈酒。
醉得这星辰东倒西歪,醉得这月光都摇摇晃晃。
你又瞧见了他眸子里一望无垠的山河。
只是赚多少犹未可知。
你撇过头去轻哼。
早就赔大了。
29
你与他并肩,走过岔路口,走过月光下的树梢。
走过风,走过影子,走过树叶的潮汐,走过年少,走过欲望、悲悯、和骄傲。
会走到哪儿去,你们不知道。
第68章 番外:竹马竹马(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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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骄傲总是要吃苦头的,你跟江疑吃了不少。
大约是你们占下第四座城不久,有了一批属于自己的追随者,后来想想,大抵是得意忘形了,总要有这么一遭。
终于有亲信背叛了你,你吃了最大的败仗。
你曾依赖母亲,母亲走了。
你曾相信亲信,亲信却也背叛了你。
那一夜城门大开,烽火叫不来你父的救援,你肩膀流着血,连夜带着残兵败部,与马背上的江疑败退。
江疑是在睡梦中让你抓起来的,鬓发散乱,坐在你马背后头。
你心里难受,江疑心里也难受,每拿下一座城,他都为自己治下的土地奔走不息。
他建过书院,理过农田,跟门客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新的律法来,又一条一条地讲给不识字的人听,将士百姓都认得他,他总在城边儿等你回来。
他春风得意时,总拉着你在街边吃点心听说书,惹得人都盯着你俩看,又得意洋洋地冲你挤眼睛。
他没有家,总说这是你俩的老家,说还能在这儿守个几十年。
一夜之间,就这样没了。
江疑盯着远方的城看,盯着你肩上的伤瞧。
你有意分散他注意力,揉他的头发,说看看有追兵没有。
他说,要有追兵,你带着我,跑不快怎么办?
你把脖子一横,说,那就死了罢。
他气得让你闭嘴。
嫌弃你都这时候了,还尽说胡话。
你说笑着说:“真的,死了就死了,我虽惜命,却也不怕死。”
你说你爹刚从山里出来时,也时常让人追着屁股打。
但你父拖家带口的,到一个地方娶一个美人、下一窝崽,城破了,来不及逃命,只能把妻儿老小统统抛下。
美人孩子哭着去追,连他的车轱辘都撵不上。
有好几个平时欺凌你的兄长,都被扔在城中,被人俘虏,要挟你父赎买。
头天挑他最喜欢的姬妾,剁下一只手来送去。
第二天挑最受疼爱的孩子,剜下一只眼来。
没几天他喜爱的那些姬妾儿子便七零八碎,于是死的死,卖的卖,哭声震天。
你跟你母亲也被抛下了。
也锁在笼牢里,猪羊待宰似的,等着屠刀落下。
死也许不那么可怕。
你说,谁都把我扔下过,江疑,你别把我扔下。
江疑沉默了许久,偷偷抱紧了你的腰。
“要扔也是你扔我。”
30
你俩逃了两天一夜。
他从没连续这样赶路过,待到安全时,他腿根渗血,已经下不去马,是你给他抱下去的。
药也是你一点点给上的。
你俩被迫回到你父的地盘附近,你父又遣了兄弟来干涉。
你急着打回去,江疑却认为时机不成熟,你兄弟又想趁乱搅混水,而你被背叛之后的恨意也在发酵。
一切都乱成了一锅粥,虽然处境还算安全,郁气不曾稍解。
你憋闷的厉害,眼见嘴一天比一天毒,不止毒兄弟,连带着江疑也一起刻薄上了。
他仍是不动如山的样子,笑着跟你顶嘴。
这毛病越惯越大,终于你有天说得过分了。
把江疑的笑模样给说没了,一声不响看了你一眼。
你又如梦初醒,后悔得厉害。
装模作样想跟他道歉。
那天江疑仍是忙到半夜,回来看也没看你一眼,兀自上床睡了。
你龇牙咧嘴许久,见他背对着你,硬是不敢上床去,沉默了好长时间,木头似的立在窗边罚站。
江疑也不理你。
你多少有装可怜的意思,没想到江疑看也不看你,扭头就睡了。
就剩下你,既没脸上床,也没脸坐下,怕惹了江疑生气,表面是站在窗边吹风,实则站在窗边罚站。
起初是装模作样,站一会儿心里又真忐忑了。
江疑气性很大,只是面上不显,暗自生闷气,攒的多了,惹他生气那人就要倒了大霉。但对你向来不动这脾气。
这回别不是真生气了。
想着想着,又心里骂骂咧咧,你想你怎么这样没出息,连个床都不敢上。
江疑卖身契还在你手里呢,这叫什么事。
你心悬在空中七上八下,晃悠了半个时辰。
听见床帐里江疑淡淡说。
“萧元骐,你去披件衣服,关了窗户再站。”
“夜里风大。”
你忽然又欣喜起来,蹦着去套衣服,嘴角都忍不住翘。
又说:“谁要站着了,我不过看看光景。”
江疑不理你。
又隔了半个时辰。
你打了个喷嚏。
江疑掀起窗帘看你。
你跟他对视了三秒,小声说:“阿凝,我知道错了。”
江疑沉默了片刻,叹息说:“过来。”
你走过去。
他笑道:“手伸出来。”
你还以为江疑果真消了气,让你哄好了。
“左手。”他柔声提醒。
你伸出手去。
谁知手心被扇子狠抽了两下。
——连你老师都没打过。
你下意识要撤回手。
江疑冷声道:“让你走了么。”
月光下,他衣裳单薄,锁骨掬一捧月辉,薄唇抿起,眉微皱,目光冷淡肃然。
像是变了一个人。
适合接吻。
……不是,你是说不怒自威。
这一个晃神,手就真没收回去。
你蔫头耷脑让他打了几下。
抽手心真他娘的疼。
31.
晚上到底还是抱着一起睡的。
你问他还生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