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凝,我心悦你。”情迷意乱时,有人含恨低语,“我才最……”
“若从一开始就是我……”
他其实想骂一句。
萧元骐,你怎么像是念咒一样。
你是反贼的子嗣,他是承蒙主君恩惠的放牛郎。
从一开始就没有开始。
可他没力气骂。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后喊得是谁的名字。
你在他的梦里,他在你的梦里,漫长而无助地辗转流离。
94.
他身上书墨的味道总是令人安心,你睡得很沉。
他却浅眠。
他起身披衣望月,月色透过他白色的衣衫,涤荡他清瘦的身躯、旧时的疤痕、交错的痕迹,和眉宇间萦绕不散、挥之不去的倦怠。
这月色总是公平的。
赠与当初那位少年丞相几分骄傲,便赐予如今的他几分迷茫。
他在床边坐了许久,逐渐垂首,依稀想吻你的脸颊。
却终究是笑了笑。
没有落下。
第34章
95
隔了几日,削藩策一步一步推行下去,天气日渐冷了,你便借着年宴的名义,催促各地藩王尽早送子入京,共度年关。
于是年纪大年纪小的崽子一个接一个送进了京,只有陈、俞两地犹犹豫豫,似乎不愿接受削藩,也不愿送子入京。
江疑几番派人催促,来的人却是陈王妃和陈王的使臣。
这是一个示弱,也是半软不硬地推拒,陈王妃在陈地颇有威信,是个可以作主的人物。
江疑便道:“不如臣去同王妃商议,若能说服陈王妃,此事便成了一半。”
你颇有些恼火:“是去商议,还是去共叙旧情?”
陈王妃曾经是江疑人尽皆知的倾慕者。
江疑笑道:“若真有旧情,倒还好了,陈王妃并不是因情糊涂的人,只不过想看在旧日的面子上,能软和几分。”
你心中仍是不快。
你心里知道你不快的原因,是你那日欢爱时忘情的剖白。
你分明说了那话,可他仿佛没听见似的,对此只字不提,待你倒也一如往常。
这态度是意料之中的,江疑若是深情款款同你共诉衷肠,你倒要怀疑他是不是又准备刺杀你一次。
你不在乎、也不承认自己盼着什么,可这样浮皮潦草、毫无反应地过去了,你又感到怅然若失。
时日久了,这怅然若失,又变作了多疑和嫉恨。
为了江疑,也为了那陈王妃。
96.
陈王妃的确是一位奇人,本是当时左将军的未婚妻。
那是江疑刚从小秋山归来不久,四处碰壁之后,左将军畏惧他手中握有把柄,便有意找借口找他麻烦,将他捉入狱中。偏巧,你气头上曾说要将他挫骨扬灰的话,这话让朝臣们做了伐子,当真要按你的旨意,砍了他的头。
彼时京中事务繁多,千头万绪令你无暇分身,宁无决的人冒死闯宫传讯,而你听闻此事时,他已经在囚车押往法场的路上。
江疑囚车过市,道路竟被京城百姓堵得水泄不通,半数感念他做丞相时的恩情、不平而鸣,而另一半竟是来观瞻他的风姿。
江疑曾以少年成名、风姿俊雅闻名,每每出门便叫京城百姓竞相观瞧,竟连赴死也不例外。
那时便有人拦住了囚车。
当时的陈王妃。
一身红衣的姑娘,一本正经要跟囚车里的江疑成亲。
“丞相曾与我家中有大恩。”
“我宁做江丞相的遗孀,不愿做懦夫的妻子。”姑娘仰着头,“我听说丞相还没有夫人,不如让我顶个虚衔。”
江疑竟然被她逗笑了。
“姑娘回去吧,”江疑笑说,“江疑是个将死之人,配不上姑娘的垂青。”
你赶去刑场时。
那姑娘正扒着囚车,死皮赖脸要同他成亲,一本正经、声色俱厉地问:“你不娶我,死后谁为你上香烧纸,谁为你除墓前荒草?”
你便冷道:“朕亲自为他上香。”
你还穿着宫里的朝服,亲自驰马而来,周围呼啦啦跪了一片。
简直是一场滑稽剧。
江疑隔着囚车看你。
你恼怒地看着他的影子。
“萧元骐,你是来送我一程的?”
他或许是知道自己要死去了,已然不在乎称呼上的不敬,神色也透出一丝轻快来,瞧着你的眼神半是疏离,半是排斥。
“怎么,朕来送你,倒让你难看了?”你问。
江疑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怕他不敢来接我。”
你那一瞬间,就明白他说的是谁。
顾瑢。
你杀了顾瑢。
你在此处,他怕自己死去时见不到顾瑢。
京城盛行传说,死后会由记忆中最深刻的人来引渡。
他早忘了父母的模样,宁无决归顺了你,江疑死后,来引渡他的也许只有顾瑢。
他孤独至此。
你却并不清楚他的心思。
只是恨得火起。
你将他从囚车里拉出来时想,
他休想再见他。
97、
你拦不住他要见那陈王妃,想起旧事更是理亏,最终只拂袖冷声道:“随丞相高兴。”
他便拱手,温声道:“臣告退。”
你心道,也许前几天欢好时的确不该说那句酸话的。一时有些烦躁,却又发泄不出,只低着头生闷气。
等了许久,你却没听见他退下的声音,反而是进了两步,坐在你身侧,迟疑了片刻,一手握住了你的衣袖。
你本以为他会说什么,他却只是沉默。
你便嗤笑一声:“江疑,你的伶牙俐齿哪儿去了?”
他慢慢说:“臣也在想这个问题。”
你跟他四目相对。
他笑着瞧了你一眼,眼神却逃似的一触即逝,竟有几分羞惭。
你忽得反手捉住了他的手。
他不该留下。
他只要露出一份软弱,你就要追咬上去,容不得他有思考和衡量的余地。
“你既什么都不说,那留下来做什么?”你咄咄逼人。
他的手却没有挣动,另一只手把折扇抖开,轻声道:“许是看看你的笑话。”
看你什么笑话?
也许是见你坐在那的模样,像垂头丧气的大狗。
便不忍见你失落。
你不肯承认自己为他而失魂落魄。
却又有些得意。
98、
他在你手中输得太惨。
不止一场战役,一方玉玺,一次生死。
宁无决是你的臣子。
陈王妃是你的弟媳。
旧朝的臣子恨他是两家臣。
他的追随者憎他以色侍君。
你迫他至此。
他最不该亲吻的是你。
最不该心疼的也是你。
你却执意要他再输一次。
第35章
99.
江疑同陈王妃会面那日,并不允你同行,你便带了个面具,混进了侍卫的队伍。
这也多亏了宁无决的威风:他因愧疚不敢面对江疑,倒引领了京中另一番潮流,京中习武的男子不少有样学样,戴个同款面具以为潇洒,因此你混入其中,也不显得怪异。
江疑倒是瞧了你一眼。
你赶紧低头,倒没有叫他发现。
陈王妃与当年已大不相同,一双凤眼明艳动人,眼尾一颗痣都带着笑意,亲自出迎,偏偏还拿着一把江疑题字的扇子来献宝,眉眼盈盈:“在陈地买的,丞相瞧瞧,是真的还是假的。”
江疑接过扇,徐徐展开,瞧了便道:“是臣写的。”
陈王妃欢欣如十几岁的小女孩:“王爷非说是假的,回去非要找他算账不可,丞相的字我难道还不认得——”
你抬眼一瞧,似乎是一句情诗,顿感绿云压顶。
陈王早年征战时断了一条腿,至今有几分跛——这是你那帮兄弟里,唯一一个不争不抢,还算消停的家伙,也不知怎么跟陈王妃看对了眼,就成了亲。
现在倒跟你成了一对绿兄绿弟。
陈王妃便一路笑意盈盈,时而闲谈陈地风物,时而说起旧日京城,江疑也陪着东拉西扯,没流露出丝毫急迫来。
到底是陈王妃更压不住心思,开口道:“前些日子,听说罪人齑王去了。”
江疑浅笑:“的确如此。”
齑王其实就是茂王,你待他没有多少深仇大恨,只是见史书上屠杀兄弟叔伯时,总爱给对方起个难听的封号,干脆也入乡随俗、赐了他一个。将情报套了个干净,再送他到江疑手中。
怎么死的,你没详细问,总之落在江疑手里,并不会让他好受。
陈王妃抚掌而笑:“死得好。他该死。”
江疑低头饮茶:“王妃真性情。”
“他当年做的那些事,真当无人知晓呢。”陈王妃冷哼一声,“你若将他送到汾象去,非有人切了他的肉来吃不可。”
江疑翘了翘嘴角:“他可没有死得这般痛快。”
这话一说,室内不禁冷了几分,满座门客打了个寒噤,终于有人想起江疑旧日的果决凶狠来了。
只有江疑,不声不响地垂眸吃着炙肉,他侧面瞧眉眼如玉,进食的姿态优雅从容,舌尖儿卷过嘴唇,像一只咀嚼着血肉的温顺绵羊。
陈王妃咳嗽了两声,终于道:“我听闻此次选储一事是圣上极力推行的,且不说那虚无缥缈的储君之位,此次圣上意在削藩……我倒还是看得出来的。”
“只是丞相此事忙前奔后,倒让我不解了。”
江疑抬眸道:“有何不解?”
陈王妃不语,打量了他半晌,似乎在考量他的立场,终于低声道:“我以为,丞相同圣上,是有积怨的。”
挑拨离间。
你气得不小心把案几给踹翻了。
江疑看过来。
你老老实实又给扶了起来。
装作一时不小心的模样。
江疑收回了目光,笑了笑:“王妃也许有些误解。”
“臣与圣上的积怨,算不得什么。”
100.
旧朝的弊病,没人比江疑知道的更多了。
他从年少时就看得清楚,却很少与人谈及,人在年轻总是有着盲目的自信,自以为无所不能。
待到年长一些,越发知道自己能力的边界,知道自己无法扭转乾坤时,却更不能说出口了。
“前朝弊病多毁于藩王,每有策令,下不能达于各地,上又有世家百般阻拦,只成一纸空文。藩王势大,令世家竞相追随,又反哺世家,上下拧成一股劲儿来,唯利是图,全然不顾百姓生死。”
“天下战火四起,这些人却忙于你争我夺、从中牟利。”
“臣几次清算,一来分身乏术、二来官官相护,杀得一个两个,杀不得百个千个,加上后继无人,实在无从下手,也找不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