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地方。
偏僻的野外自然不会有什么明亮的灯火,他们出来的又急,也没带火折子,只能靠月光星光和江面的波光勉强视物。
流水潺潺,凉风不止,江里散出一阵阵湿润的冷意。
卞有离才放开手,就见洛风一下跪倒在地,对着江水深深叩拜,一连三次,神情肃穆而诚恳。
“师父,弟子来见您了。”洛风道,“虽时日已久,但您交代之事,弟子一刻也不曾忘。”
……
正回忆着,袖子上传来一阵拉扯的力度。
阮羲被按在床上,却不肯安分,扯着卞有离的衣袖道:“那你怎么还要拦着跟他们通商?”
卞有离的思绪立即飞回当前,笑道:“不过一时情急罢了,你觉得通商合适就答应他们,我不是真心要阻止。”
“那我不要,”阮羲皱着眉头,“既然你不喜欢,就不答应他们。”
“……”卞有离刚要解释几句,又想到阮羲此时根本不理智,说再多也没用,不由得笑了笑,准备先绕过这个事情。
门口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卞有离抬头看去,是元禾快步过来。她见阮羲好好地待在卞有离旁边,才放慢速度,恢复了如常的镇静稳重。
“将军,”元禾微微行礼,“奴婢来伺候王上。”
既然元禾来了,当然是由她照顾阮羲更为妥帖。卞有离正想松开阮羲让元禾来,却发现阮羲紧紧拽着自己的手,躺在床上,竟然是睡着了。
“这……”卞有离看向元禾。
“……”元禾无辜地看回来。
卞有离觉得阮羲今晚有些不对劲,心情像是不佳,又或者是有什么难言的苦恼。此刻见他终于安然睡下,便不想打扰他。
但令华殿毕竟不是阮羲的寝宫,若宿在这里,明早起晚误了事,恐怕更不好。
卞有离一边思索,一边试图拉出自己袖子,然而没能成功。他无奈地问向殿中唯二清醒的另一个人:“元禾,王上明天几时上朝?”
元禾立即答道:“回将军,明日休沐,不上朝。”
不上朝,那就是不必早起,也不用担心误事了。
这可真是天意成全。
卞有离马上消去顾虑,也不拉袖子了,干脆地道:“那就不用叫醒王上了,让他在令华殿歇息一夜。”
“是,”元禾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平和地接受了这个意见,“是否要奴婢在旁侍候?”
卞有离点头:“要,王上今晚连醒酒汤都没喝,明早恐怕要头疼,你多留意一下。”
“是,奴婢待会儿就叫人备下汤药。”
“还有王上要穿的衣服,一并带过来。”
得到元禾毫不犹豫的应承,卞有离凝神想了片刻,觉得没有其他要说的了,便俯身在阮羲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这一通话大抵就是劝哄之意,良久,终于让阮羲松开了握着自己的手。
得到自由,卞有离起身对元禾道:“今晚你就留在令华殿吧。”
听这话,好像他自己是不打算留在这儿,元禾便疑道:“将军不歇下吗?”
“不了,”卞有离摇头,“我出去走走。”
元禾犹豫了一下:“将军,时辰已晚。”
“没关系,我不走远。对了,江延怎么样?”卞有离道。
“江大人很好,秦掌司也说情况不错。”
“那就好,”卞有离又看了阮羲一眼,回过头道,“你照顾好王上。”
说罢,便大步往门外走去。
元禾无声地叹了口气,对着门微微欠身以示恭送,一回头,却见阮羲眼神清明,沉默地盯着门口的方向,哪里还有方才的醉意朦胧?
卞有离从内殿出来,走到院子里,被夜风一吹,忽然漫上一股寒意。
刚才元禾已经隐晦地提醒他,现在时候很晚了,还在外面活动的话很不妥当,说不定会被人认为是别有用心。
这当然不合适,也应该自觉避免,可他实在睡不着。
刚开始见到师兄,卞有离心里完全是一腔怨愤,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如果他能早点出来,也许师父就不会死,自己又何至于伶仃若此。
可是闰六说,那日送盈止草的人,竟然就是师兄。
既然他能及时得知自己的困境,一定是关注着这些事情的,甚至不惜亲自出面送药,可见并非有心袖手旁观。
而今天晚上,自己拉着师兄到琼宁城外的江边,看到他神情悲恸地跪在地上,说道,师父之前交代之事,他一刻也不曾忘。
那时光线昏暗,云彩遮住了半边月亮,江面波光也不能照出岸边景色。卞有离仔细地看着洛风,见他一身素白衣袍,同自己身上的颜色差不多,便想到,师兄大抵也是为了师父,才不着艳色。
毕竟,在记忆里,洛风虽然不至于穿得非常艳丽,但也极少这么素淡。
且他面上的神情更不似作伪,卞有离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前行几步,跪到他身旁。对着江水行了一礼后,卞有离转头道:“……师兄。”
这句师兄,和朝堂里赌气的称呼不同,是实打实的一声尊称。如之前很多年里那般,带着信赖,带着真诚,也带着一丝难以磨灭的稚气。
听到熟悉的语气,洛风似乎一僵,才低低地应了一句:“嗯?”
“是师父不让你来找我吗?”
洛风迟疑了一下,垂眸看向江面:“我出谷之前,师父的确嘱咐了一些事情,只是……暂时不能说与你听。”
第五十五章
闻言, 卞有离终于放下了心里仅剩的一点芥蒂。
难怪师兄迟迟不出面,果然是师父另有安排。
虽然不知道是怎样重要的事,才能让师父连自身性命都不顾及, 也不允许师兄露面。但卞有离既然可以确定洛风隐瞒的动机并非恶意, 更不是故意看着自己独自一人而不肯相助, 也就放下了心里所有的的不快。
加之他又想到洛风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离世,却不能做出任何补救, 一定也是痛苦非常。比起自己已经尽力但未救成的可惜, 洛风明知师父有难而不能出手的遗憾, 恐怕更是难以纾解。因此, 卞有离更不会在这时还跟他置气。
说到底, 他真正在意的,只是师兄是否置自己于不顾, 若是真的, 这样的背弃比生死两隔还要叫人难受。而现在, 既然知道了不是,在面前的是从小照看自己长大的师兄, 亦父亦兄, 堪称世间绝无仅有的亲近之人,卞有离绝不会再加以埋怨。
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但听到洛风这句隐约带着深意的话, 卞有离立即善解人意道:“那就以后再说,我现在也不着急知道。”
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不急着知道。师父开始时听说自己到了荆国, 就显出一副无力回天的模样,又不许洛风出面,也不让自己去找师兄,其中缘由,究竟为何?
现在不得而知,但日后,总有知道的机会。
洛风沉默了一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起头,借着天上不甚明朗的光,将周围打量了一圈,而后道:“八风五行,承金相水,这处地方是你选的?”
卞有离点头,小声解释:“我很想带师父回谷的,可是……”
埋骨故园,落叶归根,才是亡人永恒的意愿吧?
可那归处,竟是出来容易,回去却难寻路程了。◎思◎兔◎网◎
洛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不必介怀。万水同源,循在一处,我虽于风水上不如你精通,却也看得出,这已是难得的地方了。若有可能,但愿师父真能实现你选择此地的用意,来世可得享自在。”
“嗯,”卞有离轻应一声,顿了顿,低声问道:“师兄,我们……还有可能回谷去吗?”
他这话问得小心翼翼,似乎声音略大一点就要惊动了什么人,显出一种异乡之客特有的不安。
高声语,肆意谈,似乎都是自己人才有的特权。而客居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种自得,隔着永远跨不过去的藩篱,心神不定地歆羡不已。
自从那次江延执意要他留下,说了一些狠话,卞有离再没提过要回谷的事情,可心里不可能不想着的。眼下见到洛风,总算能真心地问上一句,却还是无法从容。
洛风听闻此问,沉默了半晌,直视着暗夜里的滔滔江水,把一声轻微的叹息藏进话里,说出口后,好像连他自己也没发觉:“放心,当然可以。”
……
卞有离走在令华殿外院廊间,脑海里想到师兄那一句笃定的“当然可以”,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结既消,他和师兄许久不见,自然说了很多话,但只有这句话,是卞有离最为在意的。卞有离知道师兄从不说无把握的话,因此他得到这句肯定后,心里总算有了个落在实处的盼头。
即使,就现在来看,这盼头还渺茫得很。
夜里真的很冷,卞有离走在路上,突然想到之前自己坐在假山上时,阮羲拿来的那件狐裘。
还是那个衣裳暖和,应该一并带出来的,卞有离这般想着,紧了紧衣襟。四处逡巡片刻后,他从附近挑了一条离宫外最近的路,很快消失不见。
夜风席卷而过,落叶飘远,一片空旷,仿佛从未有人驻足。
“王上?”元禾惊异地看着床上的人,看上去十分不理解,“您不是醉了吗?”
虽然阮羲以前几乎没有喝醉的时候,但在令华殿喝醉却是有前例可循,因此元禾顺理成章地以为,这次也是如此。
谁知竟然不是这样。
阮羲用手支着身子坐起来,然后品味了一下元禾这个问句,觉得有些可笑。
醉?空无一人的宫殿里,他怎会轻易失了警惕,任由自己喝醉?大约只是心里想醉,才在某个时候让恍惚的心神卸去防备罢了。
阮羲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孤是有点醉了,但也不至于不省人事。”
那刚才怎么睡着了的呢,还拉住卞将军不放手?元禾似懂非懂地听他说着,很是疑惑,但又本能地知道不能问。纠结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职责,连忙问道:“王上头疼否?可要奴婢去拿醒酒汤,或者传理药院的人来看看?”
“不必,你只给孤倒杯水拿过来。将军出门了吗?”
“是,将军刚出去不久,瞧着好像是往宫外去了。”元禾依言倒了杯水递到阮羲手里,然后退后几步回答了他的问话。
阮羲知道,若没有七八分的把握,元禾一般不会说出“好像如何如何”这种话。既然她说了,那么八|九不离十,卞有离应该是出去了。
刚回来,又出去了?
还是去见洛风吗?
阮羲拿着杯子,并没有喝,只是垂下眸很无聊似的注视着它,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嗯,孤知道了。你出宫一趟,可见到太傅了?”
元禾点头:“见到了,太傅说,江大人一切安好,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