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不可放下的家国仇恨。他们的爱在这仇恨里太过渺小，渺小到不真实。尽管这爱实实在在发生过，无法否认，不可抵赖。
相比于战场上相见，夏佐更不愿意见到安德里亚斯被自己所累。他深刻明白自己所走的是一条是一条什么样的的路。横亘在高空上的钢丝绳，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步颤颤巍巍，一个不注意就会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而他更知道，那个虽然聪明却耿直的上校，一定会在自己坠落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而那时，迎接他的将会是和自己相同的结局。党卫军和国防军之间的矛盾不是秘密，他一眼就能看出约阿希姆对上校的恨。
“怎么可以……对不起……安……”夏佐紧咬牙关，眼泪汹涌。
理智如狂风，驱散梦的虚妄。醒来后，夜莺决心忘掉森林，腾飞而去，永不相见。
——
德国基尔港，十二月的北大西洋上刮起烈烈寒风，暴风雪几乎要将军港掩盖，汹涌浪涛中，巨大的沙恩霍斯特号战列巡洋舰缓缓从船坞里驶出。
它犹如一个庞大的海洋生物，钢铁是它的皮肤，炮塔是它凌厉的爪牙。然而在安德里亚斯眼中，它却是他的孩子。一个伤痕累累，需要小心看管的孩子。
沙恩霍斯特号将与姊妹舰格奈森瑙号执行一系列海上破交任务，行动代号为“Berlin”，而指挥这最新一轮海上打击作战的最高指挥官便是不久前刚晋升为二级海军上将的冈瑟·吕特晏斯。就是这位将军在雷德尔元帅面前提议由安德里亚斯来担任沙恩霍斯特号的新一任舰长。
1941年1月22日凌晨，基尔港海军基地锅炉已经点燃，压力读数表也已上升到了航行所需位置。14时整，舰队司令吕特晏斯上将在本次舰队的旗舰格奈森瑙号上下达了起航的命令。
安德里亚斯登上了沙恩霍斯特号，他如鹰的锋锐目光落在那一片深蓝之上，随着一声声出航的炮响，沙恩霍斯特号将在他最新一任舰长的带领下，向北航行穿过大贝克尔海峡，沿着著名的斯卡拉斯格海峡朝北海方向进发。
或生，或死……
安德里亚斯站在舰桥，遥望前方，冷静面容之下的心绪却变得复杂。很奇怪，以往他都是毫无眷恋地走向战场，没有丝毫犹疑，更别提任何惧怕。可是这一次，他的心却难以抑制地颤动起来。
要是……要是死了怎么办，死了，可就见不到夏佐了。夜莺找不到落脚的森林，会哭的。他知道，他一定会哭的。
——
几天后，法国维希，诺伊曼站在公寓前，一脸茫然。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夏佐·里尔克的消息。
诺伊曼现在才明白，如果这个少校想要甩掉他是分分钟的事。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间谍，而他夏佐·里尔克却是一个从事情报活动多年的老油条。他确实玩不赢他，也知道了安德里亚斯为什么会喜欢他。
不同于那些疲弱的法军，他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优秀的战士之间总会惺惺相惜。但好巧不巧，他和上校是敌对的战士，那么迎接他们的必然是不那么美妙的结局。诺伊曼叹了口气，走进夏佐·里尔克空荡荡的公寓，靠窗坐了下来。
自己该不该再去寻找夏佐的消息呢？他太危险了，总有一天会把欣策大人拉下水的。这段时间，他跟在约阿希姆的身边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些党卫军的可怕。
他们的爪牙无处不在，就像海里的水母，有着无数条柔软的触手，伸到各个地方，感知着一切。没有人能真正意义上逃脱他们的监管，他们是疯狂的，可怖的。一想到最近他跟着约阿希姆看到过的一个拷打特工的场面，诺伊曼就不寒而栗。
这个该死的英国特工居然潜伏在温泉馆里大半年，做着服务生，在军官们泡温泉时，他就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边，不知道听了多少秘密去了。而约阿希姆才来不到半个月就把他揪了出来，随后加之于他的严刑拷打让诺伊曼看了当晚都吃不下去饭。而约阿希姆还笑称那不算什么，说有机会带着他去集中营里看看。
诺伊曼连连摇头拒绝，说自己没这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过，他还是很佩服这些特工的信念感和忍耐力，这名代号为“怀特”的特工直到死都没有说出什么。小杀手想，要是换了他他肯定老早就招了，招得干干净净，他可是很怕疼的。
后来约阿希姆还叹息自己白费了几天的功夫，要知道拷打人也是很耗力气的。维希的事情结束后，约阿希姆就要启程回巴黎。临走时，他问诺伊曼之后的打算，诺伊曼耸耸肩，说：“大概要去找个工作。”
“报社吗？”
“嗯！”诺伊曼看着约阿希姆，说：“约亨，带我回巴黎吧！我去那里工作，和你在一起！”
约阿希姆嘴角勾了勾，问：“你不是一直很害怕我所做的一些事情吗？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你对我很好啊！”诺伊曼笑得一脸纯真。
约阿希姆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带上了诺伊曼。他早已调查过诺伊曼的背景，的确没什么可指摘的，大学里也是一直勤工俭学，是个品行端正的德意志青年。况且，约阿希姆不得不承认，他也想让诺伊曼呆在自己身边。
他就是莫尔，却又不只是莫尔。他对他逐渐生出感情，而感情又在交往中不知不觉地变质，朝他所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然而这趋势没人能控制，即使是所向披靡的德意志军人。
坐在回巴黎的车上，诺伊曼遥望远去的维希，他想自己应该不会再来这座小城。这里很美，他在未来也将会怀念，但他的确不会再回来。他去巴黎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隐隐感知到，夏佐在那里。
尽管有过犹豫，但诺伊曼·拜恩绝不会忘记欣策大人赋予他的使命，保护夏佐·里尔克，哪怕是献出生命。
而此时此刻，巴黎，不属于法兰西的巴黎。
塞纳河水倒映星光，奢华的丽兹酒店内，空气里飘荡着怡人的高级香氛，巨大的水晶灯闪烁璀璨的光芒。而比这灯光更加耀眼的是一位从大厅里穿过的翩翩绅士，他穿着高级定制的套装，嘴角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微长的褐色鬈发无端为他增添浪漫的艺术气息，他星辰般的眸子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偶尔眨一眨，身旁的女人们都会捂嘴轻笑，脸上飘过一抹绯红的晚霞。
在这人来人往的派对里，他径直走向了一名身姿婀娜，穿着蓝色香奈儿套装的美丽女士，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我亲爱的莫妮卡，让你久等了。”
“里尔克少校。”女人脸色微红，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搂住了夏佐的脖子：“您总算来了，我实在是想念您。”
两人喝上了几杯酒，和宴会里来往的名流们交流了一番，莫妮卡便牵着夏佐的手，走进了电梯。
“少校，我醉了，抱抱我。”莫妮卡脸色绯红，声音妩媚，直往夏佐的脖子里蹭。电梯里的几名德国军官朝着夏佐坏笑，挑了挑眉毛。夏佐同样坏笑着回应了他们，随后便搀着莫妮卡回到了她的房间。
几乎是一关上门，莫妮卡便将自己从夏佐身上摘了下来，如风般迅速地掏出手枪，抵上了夏佐的额头。她那张原本性感妩媚的脸上堆满了冰冷，望向夏佐的目光里全是寒意。
“所以，里尔克少校，怀特的事情你要怎么解释？”
第22章 【III：巴黎】Chapter 22
夏佐举起双手，但依旧礼貌微笑，眼里不见一丝波动。
“怀特是为了掩护自由区的一支地下反抗组织而被捕。”
“这我知道，里尔克少校，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回答。”
“你想问为什么我那天没有出现？”
“没错，少校，那天怀特派人去请求你的援助时，我们的特工侦查到你的房间里有另外一个人，据我们所知，是一个德国人，还是一名军官。”
“是的，你们侦查的没错，那天晚上的确有一名德国军官在我的公寓里。”
莫妮卡那双漂亮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她就要扣下扳机，“所以，少校，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我没办法解释，莫妮卡，如果我说那一天纯属巧合的话，你会相信吗？”
“很难，少校，除非你实话实说，告诉我你们之间的关系。”
夏佐笑容稍显暗淡，他沉默片刻，说：“我曾经被他俘虏......还记得浮尼岛事件么，就是他。”
“那个舰长？”莫妮卡心下一惊，那次要不是夏佐销毁炸弹机足够及时，布莱切利园怕是就要暴露，她盯着夏佐，问：“他为什么来找你？”
“不知道，莫妮卡......或许，他只是想看看为什么我还没死.....你知道的，他恨我，那一晚，我也是死里逃生。”
夏佐说起谎来，他看到莫妮卡有些许动摇，于是伸手捏住了枪，轻轻一带，枪口就偏离了他。
“好了我亲爱的，现在可不是相互怀疑的时候，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忠诚吗？怀特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他是我们的战友，他为和平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我知道你们俩关系一直很好。”
夏佐安抚着莫妮卡，将她拥进了怀里。
“约阿希姆是个恶魔！”莫妮卡情绪瞬间爆发，在夏佐怀里痛哭起来，“怀特受了非人的折磨，他连自杀都做不到，一根一根，钉子全钉在他的手指里，他们还给他打了兴奋剂，让他都不能晕过去……手筋，脚筋，全挑断了……”
夏佐叹了口气，现场的惨状他也有所耳闻。或许这也将是他们的结局，夏佐想，要不是安德里亚斯那晚突然出现，自己恐怕也会遭遇这一切。他倒不是怕死，只是他还不能死。他掌握着巨大的情报网，为奋战在一线的特工们提供着各方面的情报支持，他还需要掩护法国地下自由抵抗组织陆续撤离德军占领区，顺便给他们搞到一些武器。
很难，真的很难，夏佐觉得自己举步维艰。但他好不容易摆脱维希那个地方来到巴黎，深入德军内部，他必须憋着一口走下去，片刻不能松懈。
“约阿希姆已经来巴黎了。”莫妮卡整理好情绪，坐到了床边，擦拭着配枪，怔怔望着远处巨大的埃菲尔铁塔。夜色下，它就像一个沉默的巨人俯视着巴黎城，往日里，它温柔注视着自己的国民，而现在，敌人却虎视眈眈地看向它。
“我知道，所以我们得小心行事。”
“达尔科不久后会来巴黎，我想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夏佐点头，达尔科是一名非常有经验且优秀的特工，十分擅长伪装与暗杀。
“所以你们计划呢？暗杀约阿希姆？”
“总得走出这一步，否则将会有更多的战友落在他手里。”
夏佐沉默片刻，看到莫妮卡脸上不可撼动的决心，道：“我会倾尽全力帮助你们。”
